天已亮，决战来临！
一直以来精神抖擞、威风八面的大魏国丞相公叔痤，此刻却萎靡不振……
这也难怪，对于一名老年人来说，连续两夜一天无法安静入眠，此刻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据说，“抑郁症”前期最主要的症状就是失眠，而“抑郁症”最慑人的症状就是因为长期无法入眠而最终导致患者自杀，所以说公叔痤此刻有些自我了断之心也并非夸张。
抑郁，真的是抑郁！连续两夜一天，即使躺在铺上，耳中塞进布球也无法入眠！
前夜一到子时，几百秦人就开始分散猫在魏军大营附近的树林里，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又是依依呀呀呜呜噢噢的乱叫一气，甚至还唱着那些诸如“对面的魏狗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残，满腚伤，让你愁死在床上……”一类的蛮夷之歌，根本令人无法入眠！
说让飞羽材士拿箭射吧，深夜里漆黑一片只听见声音却看不到人影；那就让巡逻队去追吧，巡逻队一去秦人则立即作鸟兽散隐入了丛林，好了，这下清净了，不过躺下后刚要入梦，巡逻队一离开就又开始敲得鸡飞狗跳。看来巡逻队也不管用，怒了，派出二万魏军沿着林子边缘层层推进扫荡。不过魏军大营周围的林子又太大，扫了这块顾不了那块，就算把全大营的魏军都弄进林子，也仿若溪入大海管不了用啊，总之东边敲锣西边鼓，西边刚停东边唱……
得！一夜没睡！
昨天，想着大白天里，你们这帮秦国穷鬼总没办法，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躲躲藏藏了吧，我老人家赶紧睡一会儿，好嘛，人家还根本就不躲了！
一千五百人就在你大营外一箭之地摆好阵势唱大戏，待你点好兵冲出营来，人家又一溜烟往自己大营跑！几次三番下来，恨不得我公叔痤尽出全营之兵，冲了秦军的大营！
可是秦军大营本在少梁西坡地势高处，我大魏军从低往高冲，秦军先发箭矢，再推礌石滚木，贴身近战后更怕把秦军逼急了作困兽之斗和你拼命，虽然冲垮秦军大营并不是不可能，但势必魏军也元气大伤，回到安邑无法交代。冲营也不行，你拿他还有啥办法？
就这样，反复折腾，白天也没睡成！
终于，秦人在黄昏后消停了。
看那秦军大营里，一整天炊烟都没冒过，估计是断了粮饿得没了气，入了夜终于一片死气沉沉，那几百秦国穷鬼也没到林子里蹦跶，好好好，赶紧躺下睡觉。
可是——
我受够了这个“可是”！
我公叔痤这样的老年人入梦本已不易，好不容易刚到半梦半醒之间，可是！秦军大营里猛然又象开了锅一样，全大营十几万人一起在哪里“兮”啊“兮”的“不管天，不管地，就是不让魏狗休息”（其实是‘不靠天，不靠地，魂魄归来同仇杀敌’，请原谅公叔痤人老了耳朵背）狂叫一气，然后又弄出一阵马儿的悲嘶，简直让人都要疯了！
好不容易等他们叫完了吧，说躺下继续睡，那几百秦国穷鬼又窜到了林子里，就象是吃了鹿鞭一般，竟闹腾得比前天晚上还要厉害一倍！
一向老实巴交的秦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下三滥手段？
弄得老夫两夜一天，直到此刻没有一刻入眠，如此这般折磨我一个老年人，真他娘的可恶啊啊啊啊……
于是，两军列阵完毕以后，大魏军统帅公叔痤蔫拉吧唧地站在帅车上，几度摇摇欲坠。
而十余万河西守军，虽然年轻，情况没他们的主帅公叔痤那么严重，却也人人得了“神经衰弱症”一般，面带困乏之意，站在阵中还时不时打个哈欠，然后在心中怒骂秦人可恶。
“老丞相……”柔声呼唤……
“老丞相！”高声叫道……
“公叔痤！”狂暴怒吼！
“嗯？……啊！……公子叫我？”公叔痤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抬起沉重的头颅和眼皮，却又看见公子卬那轻蔑的眼神。
“丞相，大战在即，还有心作白日梦乎？”
“唉，公子见笑啦，老臣垂垂老矣，经不住秦人如此折腾……”公叔痤很有些尴尬。
“哼，一帮蛮夷！此等夜半扰营的卑鄙伎俩，也只有这些不知礼仪廉耻的蛮夷才使得出来！不过任他如何闹腾，也还奈何不了我魏武卒铁军！”
其实此时公子卬也困得要命……好在年轻气盛，面子上还绷得住。不过此话也并非嚣张，从此刻二万魏武卒的精神面貌来看，也确实要比十余万河西守军优秀太多。魏武卒不愧是久战成铁的战国雄兵，任你头顶打雷下刀子，该睡时照睡不误。因此公子卬看着雄赳赳的魏武卒兵团，心中底气丝毫不减。
“饿了两夜一天，我到要看看，这帮秦国穷鬼还能怎么折腾！”
盯了一眼对面的秦军大阵，公子卬眼中露出了腾腾杀气，又转过俊脸来对着公叔痤续道：“老丞相不必担忧，你体乏疲惫，今日一战，只需坐镇后军为我压住阵脚，令左军右军相机而动。咱们按此前商定之战法，我为前军，且看我率魏武卒雄兵，如何大破秦人！”说完，示意驭手启动战车向着前面的魏武卒方阵辚辚而去。
公子卬盯向秦军大阵的那一眼，露出了腾腾杀气，只是不知道，他那充满杀气的一眼，是否看到了少梁西坡上，那一千二百双尚未瞑目的眼睛？
秦军一千二百名昨夜壮烈殉国的伤兵营烈士，此时就躺在少梁西坡高处一处斜坡上，每人身上覆着用军帐撕扯而成的布幅，仅露出他们那坚毅的脸庞和未曾闭上的双眼，盯着战场……
而秦军大阵中，还活着的将士们，人人盯着魏阵，心在滴血，眼在喷火。那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能看出内心对死去兄弟想说的千言万语：
兄弟，俺知道，你就在身后，看着俺……
兄弟，你知道么？得知你殉国的消息，俺们的老君上，当场昏厥在地！当俺们的将军含泪把这个消息告知于我，俺也痛哭流涕！俺们的长公子，咬牙狂吼着“杀马裹腹！”咱们的仲公子，也对天悲呼“泣血复仇！”……当俺挥剑刺向左军那一百匹马儿时，俺看见了孟壑将军眼中的泪；当俺挥剑刺向战车营那一百匹马儿时，战车营的兄弟们和俺一起伤心欲绝……兄弟，你知道俺们秦国穷弱，战马本是俺兄弟一般的伙伴，你一定能想象俺杀它们的时候，撕裂内心的痛苦……但是！二百匹马儿用它们的肉，和栎阳令用命换回的六十车糙米，还有俺亲手挖的草根，填饱了俺的肚子，让俺有了为你，复仇的力气！
兄弟，俺绝不会忘记，你留下的“宁死不作拖累，只求生者复仇”！
兄弟，魂魄归来兮，同仇杀敌！
……
此刻的黑水，也在内心怒吼：
来吧！魏人，让老子和你们一决生死！
虽已两夜未睡，黑水的英俊黝黑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倦意。他的肚子，填满了草根马肉糙米汤，也很充实。同时填满他胸膛的，还有无尽的仇恨！
魏人，曾经我与你毫无怨仇，甚至，你也是我祖先的一份子，作为你的后代，我尊重你，对你此时的强大也充满敬畏，但是这一刻，我对你只有仇恨！
曾经，我还记着我是一名来自于两千年后的中华子孙，甚至有念头，有机会要努力去化解秦国和魏国的矛盾，平息干戈、停止纷争，但是这一刻，我只知道我是一名老秦人！
我是一名，“快意恩仇”的老秦子孙！
那一千二百名断了腿、穿了腹，本被我的法子救活过来的重伤员们，我亲手救活过来的老里正，虽已走不上战场，却用他们自尽前的坚毅眼神，对我说，我是老秦人的子孙！
我那本负了伤的爷爷——孟伯，此刻却又站进了秦军阵列，用他的顽强，对我说，我是老秦人的子孙！
还有——
我那从未喊过我一声“黑水哥”的义弟——仲弟，用他苍白的脸；
和我一起喝过血酒的苦娃，用他死前绽放的青春；
已从稚童变为老兵，我的弟弟——二墩，用他紧握长矛的手；
给我血酒里滴过鲜血且已牺牲的十三名老孟里老兵，用他们的生命；
“祭魂礼”上，那随着冲天大火飞走的，一万条大秦忠魂！
都在对我说，我是老秦人的子孙！
此刻站在我身边的伯弟，大憨，小三，牛老医，古娃，西贵……所有刑徒营的兄弟们，乃至于我身后的十万同袍，都在用他们的同仇之心，不停地对我说着，我是老秦人的子孙！
魏人们，现在的我，已和你们再无任何瓜葛！我陈黑水，曾经只是一个这时代的难民、雍城苦牢的刑徒，而现在只是，一个来自于秦国，雍城，老孟里的，老秦人！
有人说，离家太远，就忘记了故乡，仇恨太深，就忘记了自己。我确实是忘记了自己，但是此刻起，我绝不会忘记，我已是一名老秦人！有仇不报，我他妈，就不算是一个真正的老秦人！
是的，仇恨，填满了我的心，但是，并没有蒙蔽我的理智。
魏人们，你们以为断了粮道，没了粮，老秦人就会被饿得没了战气斗心？是的，你们差点得逞！只是，你们一定不会想到，我的一千两百名同袍，会用他们的生命，去重新点燃十万人对你们的仇恨！于是昨夜，我和刑徒营兄弟们重振精神，继续努力，一定让你又没睡好觉，乱了心神。
半夜扰营，你以为这是下三滥的手段？放你公子卬的驴子屁！当然，也不能怪没看过兵圣之书的你没文化，所以不知道这是中华军事史上最伟大的经验和心血结晶。
你们一定不知道，百世兵家之师、兵圣——孙子曰：“佚而劳之”。
你们一定不知道“佚而劳之”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因为你们那心胸狭隘的魏王，即使“兵圣”孙武的后代孙膑到了魏国，也从未对他有过一天真正的信任！而孙膑，也从未作过一天你们的统帅！
你们那可笑的魏王，虽然费尽心机从孙膑那里骗得了《孙子兵法》，却当作了私人至宝，也绝对不会借阅给你们的将军。而我，也不过是把仅记的这兵家圣典中的只言片语，告诉了我的将军——景监而已。
是的，仅仅是四个字而已——兵圣曰：“佚而劳之”！
之前我们已经用行动，告诉了你们这四个字的意思：敌人休整得好，就要搅得它不得安生，使其疲劳。于是现在的你们，一定很疲惫，很劳顿，很烦躁……
来吧！魏人，让我们一决生死！
就让我们用鲜血，去化开那鲜血凝结而成的仇恨！
来吧，魏国的龟儿子们，让我和我的同袍，亲手用你们的鲜血，在这块黄土战场上，写下更多鲜红的，“兵圣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