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胎梦有些惊险:一条巨大的黑蟒蛇闪电般地扑了过来,一下子就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腰身。她吓得大叫,那蛇见她吓得发抖,越发得意地将头凑到她的面孔前,一双黑眼睛里满是得意的笑。她又叫了一声,就见着那蛇的颈部戴着条和无忧那条一模一样的银链。她有些明白过来,在梦里就笑了,那蛇就温顺地靠着她,亲热地碰了碰她的面孔。林家是一早就想着要生多几个的,办准生证的熟人早就拜托好了,林妈妈就专程回家办好了准生证,说好广州这边不好上户口就上回小曼那边去。
小曼就和林妈妈乐滋滋地开始为第二个孩子的降临做准备。
梁妈妈听到小曼准备生第二个,虽说是生出些抱男孙的盼望,但锦球必竟冒着有可能因此而丢掉工作的风险,心中的担心倒比喜悦多,把那厌恶小曼的心又多了一分。她面孔上虽然整天笑着,倒底心里有事,就同那些老人家也渐渐地说不到一块去,那舞也不去跳了,保健也不做了,整天闷着想怎么别人家都是好事,梁家就没一件顺心的事。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堵上来,吃什么都开始反胃,眼见得人就瘦了。
锦球不放心,力劝着梁妈妈去做检查,结果一出来,锦球就懵了:肾癌晚期。医生也百思不得其解:不应该呀,广东不是这个病的高发地区啊。
小曼又要第二次当妈妈,正是心底最喜悦的时候,一听到这个消息,把那以前对梁妈妈的漠然和不满全都化作了可怜。全家一起瞒着梁妈妈,只说是肾结石要动手术,把梁妈妈送进了手术室。小曼去寺庙烧了香,又去求了一面开光的金牌,上面刻着波若波罗密心经,拿去放在梁妈妈枕头下,希望她能平安度过难关。等进了手术室,小曼见梁妈妈一个人可怜地躺在那里,头发花白,忍不住就哭了起来。锦球搂着小曼,心底说不出的悲怅。
梁妈妈的手术很成功,她心情轻松,折磨她的疼痛突然不见,就觉着胃口也开了。小曼白天基本都守在了医院。她和梁妈妈关系并不好,小曼努力想陪梁妈妈多说几句话,还没讲两句,就被梁妈妈不屑地打断了。两人不能相谈甚欢,小曼只能当木头。
虽说有这些不快,但是该做的事小曼一件不落,给她翻身,给她擦背。临床的阿婆看了两天,笑着问:“你是她女儿呀?”
小曼笑着说:“不是,我是她儿媳妇。”那阿婆就一脸笑意恭维梁妈妈:“媳妇儿这样孝顺,您真是好福气啊!”
小曼看梁妈妈脸上不是高兴的神色,赶紧说:“我妈对我,也是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上了年纪的人,不是像梁妈妈这样一根筋的话,那都是人精。那阿婆冷眼看了这两天,一看梁妈妈的脸色,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心下里暗叹:这样子拼着命也要自己和自己和过不去的人,也算是少见了。
好容易过了半个月,梁妈妈终于出了院。就和阿棠约好了,小曼两天阿棠一天轮流着回梁家帮梁妈妈煲汤。小曼听说山斑鱼好,就去买山斑鱼,听见要吃虫草,就去买虫草,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到了开始做化疗的时候,那钱更是只是单子上的几个数字。虽说梁妈妈有医保,只两三个月时间,梁家的积蓄、锦球的积蓄就花光了。
小曼私下里和林妈妈讲:“我的钱要不要拿出来花?”林妈妈想了想:“这病虽说是个无底洞,但是治病倒底比钱重要。你现下把钱拿出来,是看锦球的份上,就当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福吧。”
小曼算了算收入和花销,肚子里的孩子马上也要花钱,就提了五万给锦球:“你先拿去花着,不够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钱的问题暂时解决了,梁妈妈的病却不容乐观。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化疗,加上她的心思重,一看同屋的都是癌症,自己住的又是肿瘤科,现又在化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精神上一垮,肉体一下就垮了。
癌细胞迅速扩散,梁妈妈痛到最后,基本限入昏迷。这时,小曼和阿棠都已经不用煲汤了,她也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下病危通知书的那天,刚巧只得小曼在她床前。小曼接过那张小纸条,低下头去签字,看见床上的老妇人同她初见时的梁妈妈判若两人,心中一酸,眼泪刷刷刷就掉了下来。
梁妈妈倒底没等到小曼肚子里的男孙,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倒底想到了无忧,她的孙女,对小曼说:把无忧的教育抓好。小曼点点头,心底那股滋味说也说不出:为什么你不再多活一些时间?活着看到我把无忧教育成让你骄傲的孙女,活着明白男女都一样。
虽说和梁妈妈不亲,到底是无忧的奶奶,不是不相关的陌生人。中国人信奉死者为大,当一个人生命终结,善良的人愿意只记得她的好。小曼想起初进梁家的时候,梁妈妈那发自内心的笑脸,短短两三年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梁妈妈的笑脸也变成了苦脸。小曼悲伤地想:也许我应该整天和她吵几架,让她把怒气发泄出来就对了。
当晚,梁家房门前点了一对白蜡烛,房门一夜虚掩,锦球、小曼和阿棠一起在梁家守灵。小曼是有身子的人,快天亮的时候忍也忍不住,眯了一下眼,就见梁妈妈笑咪咪走进来:小曼,你去帮我买篮苹果。音容一如初相见。小曼一机凌就醒了,等早上梳洗了,就到楼下去买了一篮子苹果。她也不懂得广州这边的礼仪,想着心诚则行,就把苹果放到阳台,备了清水,在心里默了一默。
等把梁妈妈的事情办完,梁爸爸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让梁妈妈管束了几十年,突然这头上的一座大山不见了,只觉得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锦球原想搬回家住,也被他一口回绝了。
梁爸爸把头发染黑了,兴致勃勃地穿上了白衬衫,去公园和一帮退休的老人家学国标。眼见着眼睛亮起来了,衣服周正了,身板也直了,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老绅士。小曼笑着说:“想不到倒是爸最先适应新生活。”锦球也说:“我也担心一下子没了老伴,爸会不习惯,这样也好。”小两口倒去挑了一对正经的舞鞋送给梁爸爸。
没过一两个月,梁爸爸满脸春风地对锦球和阿棠宣布:他要结婚。
是宣布,不是商量。小辈还没反应过来,新的女主人秦姨已进了门。这是一个六十余岁的阿姨,一张温和的笑脸上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她三十多岁才得子,丈夫又去世了。好容易拉扯着儿子工作,成家立业抱孙子了,又和媳妇儿处不好,这才想着自己去找个老伴一起过晚年。和梁爸爸在公园跳舞认识,两人越聊越投机。刚好梁爸爸自己住着一套房,条件也成熟,两人就把证拿了,搬到了一起住。
小曼无所谓,只觉得心里有点凉:梁妈妈才走了两个多月,这边新人就进门了。这古人还守制三年呢,不说三年,好歹过一年再说吧。转眼想着自己和锦球,如果她不小心挂了,锦球会守多久?这么一想,就有些心惊,这网上不是说:女人,得对自己好点,否则一不小心病了,不好彩挂了,就有另一个女人用你的老公、花你的钱、还欺负你的孩子!这么想着,就关心起养生的事情来。一家大小,都得身体健康才是真正的福气。
小曼忙着给家人制订健康食谱,锦球工作忙,和梁爸爸、秦姨来往得也少,见了面大家嘻嘻哈哈谈谈天气,逗逗无忧,聊聊小曼肚子里的孩子,倒也相安无事。
阿棠和梁妈妈最是亲密,本就不待见秦姨,她倒想着拿出对付小曼的那一套对付秦姨,人家理都不理她,也不接话,自有梁爸爸去教训自己的女儿。阿棠叫梁爸爸训了几次,明白过来这人已不再是自己的爸爸,是秦姨的老公,就撕破了最后的情面,不依不挠地和梁爸爸闹了起来:“你对不起我妈!既然你不仁,就休怪女儿无义。”就提出要分割房产。梁妈妈占一半的房产,应该由她和锦球平分,也就是说,她和锦球各占四分之一的房产。以后,梁爸爸那一半怎么处理,是梁爸爸的事,但是从法律上来说,锦球和阿棠仍然有继承权。
梁爸爸就炸了:“你先至不孝!你妈病着,要花钱的时候,没见你一分钱!这回子分房子你蹦出来了!我明确告诉你,房子你没份!”
阿棠冷笑着说:“我有份没份你能说了算?自己的女儿都不考虑,倒便宜别的女人!”
梁爸爸火了:“什么别的女人?她是你秦姨!”
阿棠冷冷地说:“我只认我妈,不认什么姨!你也别得意,谁知道人打的什么算盘?”
秦姨只看着阿棠笑了笑,没出声,梁爸爸就回房去拿了一叠纸出来递给阿棠:“你自己去看清楚点!”这是两份遗嘱和一份婚前协议:遗嘱分别是梁爸爸和梁妈妈的,内容都是将自己的房产赠给儿子梁锦球,婚前协议则是秦姨和梁爸爸签的:两人结婚不涉及任何财产的问题,双方均放弃对方财产的继承权!
阿棠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就算你不给我,我妈怎么会不给我?”梁爸爸说:“你不用怀疑,这三份文件都已经过公证。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虽说阿光会赚钱,你妈还是常常几百几百拿给你花。你倒好,你妈要用钱的时候,一分钱拿不出来!连小曼都拿了五万出来,拿了就拿了,你看人家有没说过一句分遗产的话?!你个没出息的,还来找我闹?!”
阿棠就哭起来:“妈,你一走,个个都来欺负我了!”
梁爸爸就笑着说:“你不欺负别人就好了,谁敢来欺负你?这算什么欺负,这房产不留给儿子,倒留给嫁出去了的女儿?”秦姨听了这话,倒把梁爸爸看了几眼,阿棠只顾着哭,说不出话来。
过几天,老两口参加了一个旅行团,开开心心出门玩去了。小曼想:这样也好,死人已矣,活着的人能够开心过活总比苦着张脸好。阿棠找到锦球哭述的时候,锦球只说了一句话就把她劝住了:“你哭什么?你要房子,等都到了我手里,分你一半不就行了?妈已经走了,爸年龄也不小了,你多体谅他些。”
阿棠止住泪:“你以为我想要的是房子吗?我是觉着寒心,妈那么喜欢我,最后却立了那样一份遗嘱!难道我嫁了出去就不是她的女儿了?”
锦球拍拍妹妹的肩膀:“你是我妹不就行了?没有妈妈还有哥哥。”
阿棠抱着锦球的手就哭了起来:“那怎么同啊。”
小曼知道了,心下也有些替梁妈妈凄然:真心实意挂念她的也只得她的亲生女儿。
这丝凄然很快就被她忘记了,她现在全部的身心都放在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她生无忧的时候是剖腹产,照理说第二胎也得剖,小曼小心地照着医生的指导一丝不苟地运动、饮食,终于得偿心愿,顺产了自己的儿子。
小曼抱着儿子,居然第一时间想到了梁妈妈,不由得感慨万千:旧的生命离去了,新的生命又诞生了。生命正是这样绵延不绝,没有一个人能够永恒。每一个人最终都将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一个美丽的泡沫,所以,珍惜生命吧,珍惜所有应该珍惜的相聚的时光。
她低下头去,正是明媚的初夏,初生的婴儿一边吃奶一边用黑溜溜的眼珠注视着自己的妈妈,无忧趴在床头盯着弟弟吃奶:“妈妈,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吃奶的?”小曼伸出手去摸摸女儿的头,幸福地点点头。锦球虽然仍然没在身边,但这次只是出差,比上次躺在ICU里已是天壤之别。何况她的身边有林爸爸、林妈妈周到的照顾,秦姨也体贴地煲来了猪脚姜,和林妈妈热情地探讨着广州和重庆育儿方法的不同。
小曼注视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一双儿女,一切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生机勃勃。
生命的长河,永远滚滚向前,不会为了任何人而稍作停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