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师在二姨家听了准信，少不得又打个电话给秦老师。秦老师听了一会儿就有些不耐烦，匆匆敷衍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秦师娘见他面色不善，关心地问：“哪个嘛？大过年的，说了什么让你这幅脸色。”秦老师也没多想，愤愤地说：“这个姚老师真不是个人！小曼没看上他，看起你哥哥了，就在那儿乱说！”秦师娘心里本来在嘀咕，但是既然自己哥哥看上了小曼，小曼就是自家人，顺着秦老师把姚老师骂了一通。
到了年三十这天，过年的事儿都忙完了，家家户户都闲了下来，早早地忙着洗澡换衣裳，就等着晚上看春晚，守岁，放鞭炮，一家子迎新春了。小曼下午就闲了下来，呆在家里无事，就想出去走走。林妈妈就和她一起去。
两母女挽着手，一路说着体已话出了镇，沿着长江边向东慢慢逛去。虽是枯水期，但因了三峡工程已蓄水至135米，江面却甚是宽阔。小曼看着醒目的156、175米水位线，不由得吐吐舌头：“妈妈，水一直会淹到这么高！”
林妈妈就用手指着前面一排屋子：“看见没？那些以后都要淹的！他们是最后一批移民了，说是开了年要搬去江苏那边了。”
母女二人就慢慢逛过去。那排房子的地坝里正有一个女人洗完头了在那里把头发晾干，见到她们，站了起来笑着说：“王孃孃，这是你女儿回来了呀？”原是认得的，林妈妈就停下来和她聊起来。小曼见她屋子下面的地都荒了，什么都没打理，长了好几丛杂草，想是因为要搬迁了，所以没有预备来年的春耕。一转头，就看见屋子后头种了一排腊梅树，绿色的小花缀满了枝头。她们这地方，原是家家户户都种脐橙的，种这毫无经济价值的腊梅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可见那小嫂子是个爱收拾的人，眼见得因要搬迁，地就荒了，她那心里就有些替她难受，不由得走过去，在树下细细打量。
那小嫂子本就爱腊梅的香气才在这屋后种了一排，见着小曼喜欢，早快言快语地说：“你只管选喜欢的折，等开了年，你看得起的话，把这几棵都挖到你们屋里头去种。”
小曼笑着说：“谢谢嫂子，那我可不客气了！”果真就细细打量梅花，准备下手。小嫂子就走过来，瞄准一枝大的扑的一声就折断了递给小曼：“拿去！我们就要搬迁了，这个也带不走，就算准你带棵树，晓得江苏栽不栽得活？”就和林妈妈订了年初四来她家挖梅树。
她们在这里说笑，小嫂子的婆婆听见说话声就端了椅子和茶出来，让林妈妈和小曼坐，又一叠声地叫媳妇儿去拿糖和果子待客。小嫂子就笑着说：“糖和瓜子她们不稀罕，我有个东西招待她们。”冲小曼笑笑，转身进屋子里去。
婆婆就拉着林妈妈的手到她的猪圈去看：“这些娃儿哟，不听劝，说是要搬了，不肯拿猪苗，拧不过我，才拿了这两头给我喂着玩。嫂子，你说这个农户人家，不喂猪啷个行呢？”一脸爱怜地看着她的两头粉红色小猪，不知怎么地就抹起了眼泪：“嫂子，我这么大把年纪了，不想到外头去，不走也没得法。”
林妈妈就劝到：“江苏是个好地方，古人都说那儿是鱼米之乡，不会差的。再说你们是一村人大家一起搬，熟人都还在一堆，彼此还是可以有个照应。”婆婆点点头：“我晓得地方是好地方，只说比往年子充军又强些。”
林妈妈就说：“哪能是充军呢？国家不是还有移民搬迁补助给你们吗？”
婆婆点了点头：“是补了钱。我宁愿不要钱，就老死在这块地上，祖祖辈辈都在这块地上。”不由得就抹了下眼泪：“我以后肯定是葬不到祖坟里头去了。”
林妈妈见了，心里也不由得难受，只好劝导她说；“您家身子这么好，怎么想那些事呢？还要活它个几十年的嘛！”婆婆可能想到快过年了对着人抹泪不好，就转头瞧着她的猪出神：“她们不带，我就自己背个背篓把这两头猪仔儿背走。”
说话间，她媳妇儿就拿盘子端了一大盆金黄色的苕果果儿出来。小曼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这苕果果儿是用高山的红苕削皮切条，上笼蒸熟了，再放在地里慢慢阴干。等干好了，放了干净的细沙在锅里慢火炒得金黄，吃起来又香又脆。小曼小时候没什么零食吃，这个苕果果儿她最爱吃。当下就欢呼一声，拿了一把在手里，一边脆脆地吃了起来，一边就问：“嫂子，你还有没得没炒过的？”那媳妇儿就笑起来：“有！我也是喜欢吃没炒过的，绵的，有嚼头。我妈就专门帮我阴了一口袋。”就一阵风地跑进屋里去，出来的时候就拿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袋子苕干，递给小曼：“你拿回去慢慢吃，这是真正老高山的红苕，我们低山的没得那么甜。”
小曼道了谢接过，等林妈妈又和两婆媳聊了一阵子，就左手抱着几枝梅花，右手提着那塑料袋，慢悠悠和她妈妈往回走。刚走到路口，就见余军军和几个差不多年龄的朋友从镇上走过。余军军叫了声小曼，就停了下来，他那帮朋友就笑着说：“我们在前面等你啊！”嬉笑着走了，小曼想着秦师娘也是爱腊梅的，就把手中的花分了几枝给余军军：“在前面村子摘的，分些给你妹妹。”余军军接了花，极是高兴，就对小曼说：“我们高中同学约了初四去白帝城，你也一起去好不好？里面有两个还认识你！”小曼高中在县城读的重点中学，余军军读的镇中，所以小曼就很惊讶地说：“认识我？”余军军不知为何脸有点儿发热：“可能是他们家和你家熟吧，一说他们都知道。”小曼就说：“初四约了去人家里挖腊梅树。对了，你问下你妹妹要不要？那家要搬迁了，叫我们把树挖过来种。”余军军就说：“那简单，我们先去白帝城，回来路上顺便就挖了。”
小曼算算时间，就点头答应了。林妈妈就说：“小余，有空儿到家里来玩。”这句话简直可以算做表示林妈妈的满意态度，余军军就很是高兴地点点头。
晚上，一家人守着电视，说说笑笑就到了十二点，听得镇上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林爸爸就和小曼弟弟一起把红红的鞭炮缠在长长的竹竿上，跑到大门口，噼哩吧啦放了起来。林家只是意思意思，很快就放完了，继续回家看春晚，就听得外面鞭炮还在响，五颜六色的光一闪一闪地亮起来。林弟弟就叫一声：“烟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看，嘴里叫着：“姐姐，出来看，蛮好看！”小曼就跑了出去，果然东北角有人家在放烟花。烟花蓬蓬声在空中绽开，如漆般的夜空中繁星点点，让人分不清是星星还是烟花。小曼看了一回，夜里却是有些冷了，忍不住对弟弟说；“你慢慢看吧，我先进去了。”转头跑进屋子，伸手在取暖器旁烤了一会儿才暖过来。
等他弟弟进来，小曼就给他一个红包，笑着说：“来，姐姐给你的利是钱。”弟弟笑嘻嘻地接过：“哟，我都这么大了，还有压岁钱啊。”小曼就笑着说：“这是广东那边的风俗，没结婚的人都可以拿新年利是。”
林妈妈就说：“这么说，我也要给你们两个把点钱才行。”就进屋子里去，一会儿果然拿了两百块钱出来，给两人一人一张。弟弟就接了，嘴里说着：“我是沾姐姐的光。”林妈妈瞪他一眼，笑着说：“你莫看我疼你姐姐，她以后嫁了，回来就是客，你啷个还和自己的姐姐吃醋呢？”弟弟就笑着说：“别个屋里头是重男轻女，我们屋里头是重女轻男。妈，我就晓得你那会儿超生我，根本就不是想要个儿子养老，是想帮姐姐生个弟娃儿，以后她的娃儿才有娘舅撑腰。”林妈妈哈哈笑起来：“你明白就好。”林弟弟就很认真地对姐姐说；“以后你多生几个，一帮细娃儿都要围着我喊舅舅！几过瘾！”小曼心里暖暖的，笑着点点头。小曼当年南下深圳，林妈妈私下给了小曼一万块。小曼知道家里情况，这一万块她妈要存多久才能存下，怕妈妈不放心接了，硬是存在那里一分都没舍得花。想不到妈妈还给弟弟灌输了那样的思想，忍不住坐到妈妈身边去，就伸手过去把妈妈肩膀抱了，靠在妈妈身上。
一家人又说笑了几句，都撑不住困意，各自回房睡了。小曼躺在床上，掏出手机，想着趁睡不着，先把拜年短信发了，就见手机上已有了好几条短信：原来还有比她心急的。就笑着一条条看了，一条条回复。就见一个陌生的号码跳出来，她漫不经心地打开，上面很简单地写着：小曼，新年好！保持联系。落款是英军。一见到英军两字，小曼就愣了：这算什么？分手仍是朋友？不，在小曼的字典里，分手就是分手，没有朋友，只是陌路。需要回复吗？不，小曼删掉了短信：就当是一场梦，梦已醒，曲也当散了。她手脚利落地删了短信，拿着手机发了会呆，就听得嘀嘀的短信提示音。这次是余军军：新年好！谢谢你的花，我妹很喜欢。记得初四，你和我有约。末了打了一个笑脸。
仍然是普通而又简单的字眼，小曼心里一暖，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一滴滴掉下来。她望向窗外，烟花什么的都停了，星星仍在夜空闪烁。她在心底对自己说：从今天开始就是新的一年，我要好好干活，好好学习，让妈妈安心。这么一想，就觉心底一松，脱了衣很快就睡着了。
大年初一开始，小曼一家就开始走亲访友拜年。来了客，家家户户都是醪糟煮荷包蛋，小曼到一家吃一碗，到一家吃一碗，她吃得高兴，一天下来吃了五六碗，晚上回到家饭也吃不下了。林妈妈心疼地说：“小曼啊，你在外面都吃什么呀？怎么馋成这样。”小曼笑着说：“好吃的不少，哪有家里的这个味香啊！”林妈妈就说：“你这么爱吃，我再来酿多几坛，你拎一坛去深圳吃。”就去翻了上好的糯米出来，淘净了用水泡着。第二天一大早，小曼就和妈妈起床把糯米蒸到七八成熟，就摊在洗净的簸箕里凉了。林妈妈早洗好几个坛子，就用手一团团把米拍结实了放进坛子去，放一团就抹一点酒曲粉。一坛装满了，又细细地压实了，再在中间挖了一个小洞，洒落酒曲，就密封了盖子，摆去厨房灶旁一坛坛放了起来。
这边就把预先酿好的那坛开了封，一股醉人的甜香扑的冲了上来。小曼就用匙羹在坛子里挖了几勺来吃。这未煮过的醪糟又是别一番风味，凉凉的微有酒意，小曼一连吃了几勺才停手。林妈妈就问：“你还吃醪糟蛋吗？我给你煮一碗。”小曼赶紧摆摆手：“我就这样吃几勺没煮的好了，醪糟蛋我不想吃了。”她刚丢了勺子，就听见小姨在门口叫：“拜年了！拜年了！”
就见她小姨一家穿着新衣，笑着来她家拜年了。两家人就坐在一起烤火，聊天，看电视。小姨就笑着对小曼说：“说来好笑，昨天晚上小余和他妈还到我家来打麻将了。他现学现卖，一家通赢。最后赢了钱还偏不肯要钱。别人说麻将桌上看真张，果然是这个道理。他输的时候不着急，赢了也不张扬，是个沉得住气的。”
说完就冲小曼笑：“看来你是个有福气的，这个娃儿是还不错。”
小曼脸一红，就对小姨讲：“这八字都还没得一撇，他错不错关我莫子事呢？”
小姨就逗着小曼道：“昨天他妈在牌桌子上都说了，在找媒人，找了这几天都还没找合适。说起来，他家也还蛮重视的。”
林妈妈就惊讶地问：“啷个没找合适呢？这个镇子上有儿有女的妇女多的是嘛。”
小姨就把听来的原因讲了：原来余妈妈忙完了家里过年的活路，心里早就寻思了一个好媒人人选，就上门去请。原是她的一个老姐妹，儿女都出息，自己口角也伶俐，的确是很合适拿得出手的媒人。两人是几十年的交情，按理说是十拿九稳肯定答应的事，谁知那姐妹过几天要上三马山去看外孙，没空。如果余妈妈等得起的话，等她回来了就再来当媒人。余军军年初六就要起程回深圳，当然等不及，只好另选。又找了两家，家里都凑巧有事。余妈妈急了，秦师娘那边也是一个样，秦家的姑妈姨妈个个没空。
小姨就笑着说：“没办法了，余妈妈说实在找不着的话，就只能厚着脸皮请我了。”林妈妈就不肯：“那不行，你是小曼的亲姨妈，这传出去，不是我的女儿巴着嫁余家啊？不行。”
小姨就说：“这媒人都是走个过场，算是过下父母的眼睛，这成不成还是小曼他们两个人的事，我来当媒人有莫里不行呢？”林妈妈就咬定了不松口：“不行，如果她两个在外头谈好了要结婚，没得媒人都要结婚。既然现在照旧规矩，那有些规矩就还要是守。她真请你当媒人，你不能当。否则，别怪我不给自己的妹妹面子，你来的话，我肯定不答应的。我女儿不能输这口气，以后在婆家抬不起头。”
小姨就有些生气：“我这个姐姐呀，你就是个死脑筋，这都什么年代了！抬不起头，哪个婆家敢欺负我们小曼，我这个小姨首先不答应。”转头对她儿子说：“听到没，哪个敢欺负你姐姐，你去给我打，打出事来算我的！”小曼表弟吱一声笑出来：“那肯定嘛！”林弟弟就接口说：“还有我，哪个敢欺负我姐姐！”
林妈妈就笑着说：“你两个懵虫！少在这儿添乱。”
小姨就问：“小曼，你说呢？”
小曼哭笑不得，望了眼妈妈：“我听我妈的。”小曼这样说，小姨就不好再往下说。小曼和妈妈整了饭菜出来，两家人一起吃饭喝酒。
次日初三，原是登高扫祖坟的日子。林家起了一个大早，准备好了供品、纸钱，就早早地自己摊了凉面，预着到了地头一家人中午吃的，就去了镇子后面的一座小山上。这山上原是鱼复的坟地，镇上倒有一大半人家的祖坟都在这座山上，所以一路上去，那山道特别热闹，都是一家家去上坟的。遇到相识的，都是热热闹闹地打着招呼，倒比逛街还热闹。
一家人到了坟地，找到林家祖先的坟包，就把坟地周围的杂草拔了，又固了土。林爸爸跪着把纸钱烧了，就把带来的五六棵柏树苗细细地拿了出来，栽在林家坟地旁边。小曼和弟弟少不得在坟前磕了几个头。
等到收拾好，也差不多中午了，就在坡地上席地而坐。小曼就把凉面拿出来，放了调料拌好，先拿给林爸爸，然后是妈妈和弟弟，末了才自己挑了一碗吃起来。山坡上都是一团团席地而坐来上坟的人，这时几乎都围在一起吃午饭。小孩子咬着鸡腿在山坡上跑来跑去，妇女们大声讲大声笑，男子们更是拧开了白酒，喝得很是欢快，简直就是集体大野餐。小曼看着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包，不由得想：躺在里面的祖宗们，看到自己的子孙后代们活得这么兴高采烈，应该是高兴吧？
也就下午两三点钟，就听女人们三三两两约着要到哪家打麻将准备下山了。林家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走到半山坡，林妈妈有些内急。那样的山坡上，当然不可能有厕所，自然是老规矩，找个草丛解决了。
小曼就陪妈妈离了大道，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又往里面走了好几十米，草已是长得一人多高了。林妈妈就赶紧蹲了下去。小曼站在旁边帮妈妈挡着，就听得后面又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过来。却是离她们还有几步就停了下来。小曼听得声响，就知也是来方便的，倒有些好笑。那几个妇人一边动作一边聊起天来。想是以为这密林深处，没有外人的，聊得甚是露骨。小曼就想：这果然结了婚的妇人说话真是没个遮拦的，什么都说得出！谁知说来说去，就说到了余家找媒人的事。就听一个大婶压低了声音：“哪个敢去当余家的媒人呢？”就有人附合：“那是，以后扯不完的皮，哪个媒人担得起哟。”小曼听这话有些蹊跷，不由得走近了几步，就听得几个人压低声音笑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几开放哟！我们那会儿，结了婚都还稀里糊涂的！”几个人又开始说笑起来，一会儿声音渐沓，去得远了。
小曼转头，就见她妈妈脸色发白，站在后面，想是也听见了这几个妇人的说话。小曼不知为何心头一酸，低低地对她妈说：“妈，都是我的错，害得你也抬不起头了。”林妈妈就冷笑着说：“你傻呀，啷个是你的错！小曼，谈过一个朋友有莫里大不了的，你千万莫以为自己就低人一等，随便就处理了婚姻大事。我林家的女儿，哪个娶到了是哪个的福气。”小曼就抱着妈妈哭了起来。林妈妈也湿了眼睛，拍拍女儿的肩膀：“你还年轻，没经历真正的坎儿，这点儿小事算什么。打起精神来，人要自身能干，你能干了，还怕没得人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