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害怕什么？”璟轩临走的时候留下这样一句话。
苑阳反复问着自己，不敢回答。
洁白的宣纸上淡开一块圆圆的大块墨点，来自于苑阳的出神没有注意到她将这毛笔与纸接触的时间。自从璟轩走后她就持续在出神。提着笔不知道看着什么方向发呆，或者是跟她说话都心不在焉。就连晚上一起吃东西都显得兴趣减减，再加上看到现在满地揉成球状的废纸——这自然引起了管梅谷的疑问。
绕到苑阳面前，蜷起食指用骨节处轻轻叩叩桌面。苑阳的眼神重新回到管梅谷的脸上，无意识地笑得灿烂。
被管梅谷的大手轻轻拍了拍，苑阳像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她甩甩头，然后又继续低头写字，发现纸上那一块大得已经不能忽略的墨点时，将这张纸一揉，于是地上又多了一个纸球。
感觉到爷爷正看着她，苑阳抬头。
“嗯……爷爷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管梅谷从苑阳手中抽走毛笔，轻轻放在桌子上：“不许你写了！浪费墨青这么多纸！！”
下意识地反驳：“哪有……”苑阳扫视地上，看见那些随处丢弃的纸球星罗棋布，不禁冒出汗来，连语气也立马明显地底气不足，“哪有……很多……”
“这样也不算多的话那怎样才算多啊！！”管梅谷指着满地废纸，夸张地说，连胡须都在抖。
“哎呀……谁……谁管得了它……”
“那苑阳倒是说说，管得了什么？”
一句话将苑阳噎住了。
“呀……苑阳你急死了我！！”爷爷泄气地责怪，“这般吞吞吐吐！我不管你了！！”接着孩子气地把头别向一边。
“不是……”苑阳欲言又止，“我有一点烦……爷爷对不起……”
管梅谷叹口气，轻淡地摇摇头。
“爷爷。”苑阳脸上不再泛起笑容，这是管梅谷第一次见到苑阳这样的表情。眉尖轻锁，目光低垂——担忧，还有疑惑。她低头。
管梅谷将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端坐。他一贯孩子气的形象荡然无存，俨然就是一个长者在专心聆听。因为他知道，苑阳要说了。
“爷爷，我很迷惑。”苑阳抬眼，认真地看着管梅谷，“‘情’字，何解？”用手指在茶杯里沾了些茶水，苑阳在桌上画。
管梅谷看着她的指尖与桌面摩擦，不禁惊讶这样短的时间他的孙女儿居然真的记下了这么多的字。赞赏地一笑，那是他发现一块美玉才会流露出的期待的眼神。期待着这块璞玉究竟能成长到怎样的地步。然而眼下之事，便是苑阳她自己说的了。
最后一笔，苑阳挪开手。一个完全不能算是好看，但是却是苑阳认真画出来的“情”字。
管梅谷一怔，静静地笑了，已经有些皱纹的手覆盖上用茶水画出来的那个字，那么轻。他眼神温柔，似乎能看到手掌下面的那个字，那个字后面的那段故事，那段故事里的那个人。他的手，在轻微地颤动，小心翼翼地，像是护着一个最珍惜的东西。
“情。”管梅谷喃喃道，语气轻柔地像是在念他的爱人的名字。
苑阳怔住了。她一直知道，爷爷是有故事的人。只是他不说，她也不问。毕竟，知道了别人的故事又能怎样，徒增牵绊而已。
知道的越少，越幸福。
这是苑阳，又或者说是沈音，从小的坚信。
真的是这样么。
管梅谷脸上温柔的笑。分明看起来是幸福，很幸福。
（他一定，很爱很爱她。）苑阳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惊讶地睫毛突然上扬——我是怎么知道，他爱她？
这就是，情。
管梅谷将手移开，那原来用茶水画出的那个情，已经消失了。桌面上不留一点痕迹，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
管梅谷握成拳头的手（用似乎抓着什么的姿势），手背向下。他用眼神示意苑阳看着那只手。
“情，画出来了，就不会消失。你看不见它在哪里了，”管梅谷用另外一只手指指刚刚有着“情”字的那一小块地方，“因为它转移了。”他缓缓张开手，那只刚刚覆盖着“情”的那只手，缓缓，缓缓地张开，手心里什么也没有。
“你看，它又转移了。”颤抖的手慢慢移向胸口，靠近心的那个位置，“最后，它就到了这里。”
“它总是知道要去哪里，所以不管你握得多紧，你的双手，也阻止不了。它要走，还是要留。”
苑阳出神地看着，用指尖轻轻***那方桌面。
“这又是何必呢。明明什么也没有留下……”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握着胸前那块总是透着冰凉的玉，因为那样能让她安心。
“并不是这样。”管梅谷笑着摇摇头。
“如果我爱上了秋天，那么当秋天走了，她会留下麦穗的金黄。那么我拥有的就是麦田的颜色。”
“如果我爱上了大雁，那么当大雁走了，她会留下那片天空和她的声音。那么我拥有的就是天空的悠扬。”
“就如你用茶水画出的这个情。她消失了，我却拥有留下的茶香。”管梅谷轻柔地往下说，眼角有岁月的痕迹，鬓角也是一片花白。他到底几岁了呢？
“那，她呢？”苑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只是看到爷爷的表情，就脱口而出了。
管梅谷看着苑阳，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笑了。
苑阳知道，不应该继续往下问了。她一开始就应该知道。
“璟轩说……”苑阳顿了一顿，“她说，我爱上楚骁了。”英勇就义一般，苑阳交代道。
“那苑阳觉得呢？”
“我……我……从来就不知道怎么去爱，我不明白。”因为见到过背叛，于是不相信了。她见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所以为了保护自己，她拒绝爱上任何人。
可是她怎么知道，可以控制的爱情，就不是爱情。
“苑阳小孙女儿，最初的最初，我们的心里就有了一个人。所谓的爱上，便是找到这个在你心里的人。”
如果可以，希望他不是楚骁——这句话，管梅谷没有说出来。
管梅谷走了之后，苑阳像是紧绷的弦终于断开，直接瘫倒在书桌上。身体微微颤抖。脸埋在书页中间。
烦躁，即使有风从窗外吹来，依然觉得烦躁。
抬手提起笔，写字。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么多！这是苑阳认为有效地办法。而事实上——
才写了几个字，就放下笔，将那张纸又揉成球状，负气一般丢出窗外。
划出漂亮的弧线。
客栈已经关门，楼下偶尔走过一两个人。要知道像这个时辰，会出门到这里来的毕竟很少。
顾轩被突然从天而降掉在眼前的这一团白色纸球扰了脚步。稍微一顿，微笑着举步继续前进。目不斜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