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闹闹的一夜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廿澜打完第十个哈欠,一回头,终于迎上阿轮的白眼,“你昨天做什么去了?怎么偷了一天的懒还困成这样?”
廿澜翻了翻白眼,不回答。
辨瓷见了,在一边笑道“郡主,反正今天事情也少,辨瓷一个人就做得过来,不如让廿澜回去补个觉吧?”
阿轮点头,“去吧,睡醒了再来,别在我眼前哈欠连天的,碍眼。”
廿澜大喜,连忙称谢开溜,走到帐门边回身向辨瓷做了个鬼脸,辨瓷朝她一笑,顺手递给阿轮挑选好的骑装,阿轮看后想了想,摇头说“今天穿那件绿色的窄袖吧,祖母喜欢绿色。”回头见廿澜还站在门边朝这里看,啐道“还不走?难道想留下来帮忙?”
廿澜立马掀开帐门往外跑,没想到门边竟然站了人,廿澜躲闪不及地撞到一个人身上,“哎呀!”廿澜被撞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蹬蹬蹬”又回了阿轮帐里,一屁股坐到地上。
廿澜爬起来,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恼怒,“什么人呐?大清早的,鬼鬼祟祟站在我们帐门边做什么?”
“我们是刑正司的,奉命前来提人。”门外传来恭敬的回答声。
刑正司来人做什么?
廿澜心里嘀咕不已,她对上次黑咕隆咚的禁闭帐里美味的老鼠还有些印象。
阿轮也很奇怪,朗声向门外说了声进来。
来人行过礼后,阿轮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奉命前来提人。”来人有两个,一个是看上去三十几岁的汉子,脸庞黝黑,一个要年轻许多,二十几岁的样子,回阿轮话的是那个三十几岁的汉子。
“提谁?”阿轮问。
“白廿澜。”
“我?”廿澜瞪大眼,指着自己下巴,旁边的阿轮和辨瓷也惊讶地望着她。
廿澜心想难道是为了昨晚放走海东青的事?北翰人行路速度不怎么样,这办案速度倒还挺麻利的,才半个夜晚的工夫就找到她这个正主头上了。
“她犯了什么事?”阿轮不悦地皱了皱眉,发问。
“昨夜鹰所被毁,海东青全部逃走,大王震怒,下令严查此事。有人供认,白廿澜曾经有过举动想要破坏鹰所。”仍旧是那个年龄大些的宫人回话。
“我要是不让你们带她走呢?”阿轮问。
廿澜不由得感激地看了阿轮一眼,暗想这小丫头平日里虽然跋扈,倒也有些良心。
“请郡主不要为难小人。”
阿轮略微思考了下,回头对廿澜说“你先随他们去趟刑正司,我再找阿哥想想办法,不用害怕,一切有我们呢。”
廿澜长这么大从来不曾觉得怕过什么,如今也一样,北翰的监狱她也不是第一次进去了,可是阿轮的那句“一切有我们呢”让她觉得温暖,不由得楞楞地盯着阿轮瞧。
“盯着我干什么?”阿轮瞪她,“还以为进去过两次能学乖些,一点也不给我省心,就知道惹祸,活该被抓进去扒你层皮下来。”
感激涕零中的廿澜顿时哑口无言。
廿澜第二次来到刑正司,待遇比上一次还要好,连板子也没挨就被直接关了起来。
被丢进帐里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关了不少人,全都愁眉不展地躲在角落里,廿澜借着昏暗的光线观察,果然有好几个是鹰所的宫人。
廿澜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把身体靠到帐壁上。
这毡帐是专门用来关押犯人的,比起廿澜上次呆过的禁闭帐还不如,空气中混杂着霉腐之气,还有丝丝血腥,这种情况下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就连廿澜也提不起丝毫食欲。
“我们会死么?”有人在黑暗中冷不丁地颤着声音问。
四周依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答他。
“我听说从前鹿所出问题的时候,宫人一个也没活下来,以蒲总管的手段,我们......”那人继续自言自语。
又过了一会儿。
“你家里还有人么?”另一个声音终于搭腔。
“有,一个妹妹一个奶奶,你呢?”还是先前自言自语的那个声音。
“我也有。”
“我们真的会死么?”
黑暗的毡帐里再次陷入沉默。
廿澜忽然就觉得胸很闷,这地方有她不喜欢的感觉,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帐里虽然黑暗,但鹰眼天生锐利,廿澜能够模模糊糊看到其他人,那个问了两遍会不会死的人还是个少年,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个后搭话的年龄也不大,梳了个门式髡发。
“你们为什么不逃走呢?”廿澜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的疑问。
“逃?怎么逃?”一个眉目粗犷的汉子听了嗤笑,“别说根本出不去,就是出去了也只会连累家人。”
“那就带着家人一起逃走,”廿澜又说。
“逃去哪里?”那汉子反问,声音中带着绝望,“北到雪山、西到朔漠、东到大海都是王土,逃去南朝么?我们可不是东山王,更何况成了流民只会更惨,如果再被抓回来恐怕就连家人也没得活了。”
这些是廿澜从来没有想过的,人类有太多她理解不了的规则。一直以来廿澜只想救出自己的族人,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些人类的死与她白廿澜无关,是他们自己胆小懦弱任人宰割,然而这个毡帐里的气氛还是让她透不过气来。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没有人送食物,期间毡帐几次开阖,里面的人一个个被带走,却没有一个被送回来,包括那个两次问到会不会死的少年。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帐门再次从外面打开,听到开门声音的众人更加瑟瑟地缩进角落,生怕被叫到的人是自己。
“白廿澜,出来!”
廿澜站起来,回身看向另一边角落里,众人一个个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廿澜跟随两个宫人一路来到刑帐,远远地就听到惨叫声和“啪啪”的声响,廿澜曾经来过刑帐受刑,她知道那是鞭子抽在人身上发出的声响。
刑帐门大开着,里面站了十几个壮汉,蒲坎坐着,不阴不阳地朝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问道“还是想不起来么,桑格?”
刚刚进门的廿澜一惊,噌地一下蹿了过去,捞起缩在地上鲜血淋漓的人,“桑格,桑格!”见桑格没有反应,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蒲坎,下一瞬就要扑过去,“你杀了他!”
桑格睁眼看到廿澜,似乎愣了愣,继而惨然一笑,“廿澜,你来了,”他声音很弱,大约身上实在疼得厉害,“他们到底还是抓了你。”
“桑格,桑格,你怎样?疼吗?”廿澜收回杀人般的目光,看向怀里满身是血的人,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平生第一次眼前到处都是新鲜的人血,心中涌现出的感觉却不是澎湃,而是悲伤。
“桑格,有人供认白廿澜曾有破坏鹰所的举动,身为司鹰,你怎么说?”高高在上的蒲总管开始发问。
桑格靠着廿澜手臂,身体颤了颤,望向廿澜的双眼中似乎有很多情绪,又似乎只是在看着她神智早就迷离,就这样过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般转头对蒲坎说,“蒲总管,能让我和白廿澜单独说几句话么?”
蒲坎嗤笑出声,“桑格,我可没时间给你儿女情长。”
“蒲总管,我与白廿澜还有些私事没有了断,只要让我了此心愿,我便供出破坏鹰所的人,让总管在大王面前有个交代,可好?”桑格恳求。
蒲坎的眼神在桑格和廿澜之间来回打量,似乎在衡量桑格的话,很久后终于阴沉地说“料你们也耍不出花样来,”说完起身迈步离开,其他人也跟在他身后走出毡帐,走在最后的人把帐门缓缓阖上。
“桑格,桑格,你别怕,我救你出去吧,我能救你出去的,”廿澜作势站起身想要把桑格抱起来,见他疼得眉头紧皱又赶紧放下,“疼么?”
桑格点头,“廿澜,”他看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廿澜,脸上竟然带了一丝苦笑,“我早就知道你这古怪的性子,总有一天要惹祸的,只是没想到竟然这样快。”
“桑格......桑格,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廿澜终于说出了“对不起”三个字,并没有她想象的困难,这是她第一次道歉,向一个人类道歉,她并不觉得救走海东青有错,那是她的同族,她有责任必须做,可是面对浑身是血的桑格,她心里做不到坦然。
“廿澜,我不能带你去看杜鹃了,”也许是他上辈子欠了白廿澜的,桑格想,不然为什么每次遇到她都会出些状况呢,可他偏偏喜欢靠近白廿澜,喜欢看她了无心机又生机勃勃的样子,只是看着就觉得快乐。
“你别这么说,以后总有机会的。山花每年都会开,你想看多少遍就看多少遍,想和谁一起就和谁一起看。”廿澜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这种情况下的安慰,她活了五十岁,生离死别却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你忍着点,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桑格摇头,笑,“廿澜,我不走。”
“为什么?”廿澜不解,人类的许多事情她都无法理解,“难道你也有家人?你怕连累他们?”
桑格愣了愣,点头。
“桑格,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先逃出去,其他事情有我呢,桑格,你要相信我。”廿澜企图继续说服。
桑格看她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心底渐渐温暖,“廿澜,我们时间不多,你先听我说,”见廿澜仍没有安静下来的打算,继续道“我不打算离开蒙城,更不喜欢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宁可死也不想让我的家人受那样的罪。廿澜,活着,有时候是一种负担。”
廿澜茫然地抬头看他,眼睛里写满不解。
桑格一笑,深深望进廿澜的眼,缓缓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今天的话,廿澜,就这样死了我心甘情愿。可是,廿澜,假如让我甘心死亡的原因中有你,我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廿澜听不懂他的话,却还是懵懂地点头。
“以后要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别再这么鲁莽,起码也要做到表面上的,”桑格的手抓向廿澜无力地垂在一侧的手,却半天够不到,廿澜赶紧主动握住他的手,桑格笑,“你以后如果还犯这样的错误,我岂不是白死了。”
“桑格,你别这样说,”廿澜心底越来越多地涌现出一种无力,那是她不熟悉的情绪,此时的廿澜还不知道有关生死的相欠是人世间最沉重的枷锁,她只是觉得难受,比之前关在帐里听那些宫人哭泣还要胸闷的难受,“桑格,我不会让你死。”
“我还没说完,廿澜,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不然我死不瞑目。”桑格眼睛紧紧盯着廿澜,一字一顿,“最近几日,你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冲撞蒲坎。”
“你怎知我看不惯那个蒲坎?”廿澜没想到桑格会提这样的要求。
桑格不回答,仍旧只是盯着廿澜,毫不放松,等着她点头答应。
廿澜终于在他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过你只说不可以大庭广众之下,那应该可以偷偷的吧?”这样的气氛让人难受,廿澜企图故作轻松。
桑格松了一口气,虚弱地笑,“廿澜,我就要死了,你的一生还有很长,你将来会忘了我么?”
廿澜想了想,如实点头。
“你啊你,就连骗骗我也不肯,”桑格神情迷茫,“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这样的性子,又哪里会记得住我。”
廿澜正要问他总说她这样的性子,她到底是什么性子了?抬头却看到帐门被推开了,蒲坎站在门边。
“私事可解决完了?”蒲坎的声音低沉依旧。
桑格点头,握住廿澜的手忽然加力,眼睛却望着蒲坎。
“蒲总管,桑格愿意全部招认,海东青是桑格放走的,破坏鹰所的也是桑格,此事全是桑格一人所为,与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桑格!”廿澜惊叫一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桑格用身体压得死死的,丝毫动不得,“桑格,你胡说什么?不是你,不是你!”桑格浑身紧绷,握住廿澜的手简直是在用力地掐,似在警告。
“哦?你身为司鹰,为什么要这样做?”蒲坎打量着眼前奇奇怪怪的两个人,神情疑惑。
“桑格与海东青接触日久,渐渐生出同情,”桑格手上力气用得太大,额头上渐渐冒汗,丝丝淌进眼角,他不敢闭眼,害怕一闭眼就失了气势,“不忍看海东青这样的猛禽日日关在笼子里,便趁昨夜将他们放了,不想海东青被关日久对鹰所生恨,竟毁了鹰所。”
蒲坎点头,似乎已信,看了看廿澜,又问“据你手下宫人供认,白廿澜曾经在鹰所有过想要释放海东青的举动,是不是她怂恿的你?”
“此事与白廿澜无任何关系,”桑格用自己最大的声音说“白廿澜性格冲动,总管也知道冲动的人最是容易坏事,桑格怎敢让她参与?而且桑格手上掌管着全部铁笼的钥匙,也拿的到药正司的霞染给海东青,不然蒲总管又怎么解释海东青全部逃走,而烟洛没有发作的事实呢?这是桑格一人完全可以完成的事,根本不需要与人合谋。”
蒲坎的目光在桑格和廿澜之间上下打量,似乎在衡量真假,桑格坦然地望着他,而廿澜的目光就像要杀了他一样。
过了一阵,蒲坎终于再次开口,阴沉依旧“桑格身为司鹰,竟敢私自放走海东青,毁坏鹰所,杖毙;白廿澜......”
“白廿澜是我东山郡王府的人,无需蒙城翰宫总管发落。”
廿澜惊喜地抬头,訇儿站在帐门外,身后站着阿轮、辨瓷、品元三人,众人见廿澜无事似乎松了一口气,阿轮更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安远世子,”蒲坎起身行礼,慢条斯理道“东山郡也是北翰领土,白廿澜在王宫犯事,自然该受王宫的处罚,”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两遍王宫。
“哦?”訇儿并不否定他,只是淡淡地发问“那么敢问总管,白廿澜所犯何事?”
“伙同司鹰桑格放走海东青,毁坏鹰所。”
“案发何时?”
“昨夜子时。”
“这就奇了,”原本站在帐门外的阿轮走到訇儿身前,神情凛凛地盯着蒲坎,朗声道“昨夜整夜白廿澜都在我帐里侍候,今晨辨瓷来时才打发她回去睡觉,只因昨日王祖母曾说喜欢阿轮做的锦囊,我便连夜赶做了一个,今日日间已经送给了王祖母,蒲总管若不信,可去向祖母查问。”
蒲坎听了,半天不再言语,他就是不信也不敢去问王母的。
“世子、郡主明鉴,此事确实是桑格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白廿澜更是完全不知情,”桑格松开一直紧抓着廿澜的手,爬起来对着訇儿和阿伦的方向磕头。
“总管若没有其他话说,我这便带着白廿澜回去了。”訇儿语调仍然波澜不惊。
“兀......世子,救救桑格,”廿澜刚想叫訇儿大名,又觉得不妥,赶紧换了,她以为訇儿能救下自己也是可以救桑格的。
訇儿扫了眼廿澜,目光警告,冷冷的全是威严,“还不同郡主回毡帐!”
廿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訇儿,也说不上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她却不由得低下头去,慢吞吞站起来跟在阿轮身边。
走到帐门处,廿澜回头,桑格正望着她,发现她回头看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