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飞进去先瞟了一眼，帐中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认识的，便是此前将他领进军营的张都尉。可他此刻正执刀叉腰站帐座在一旁。帅座之上，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白脸黑须的男人，穿一身绯色的袍服头戴武弁大冠。神情有点冷漠但更多的是傲慢，仿佛是用鼻子在打量楚飞。另外一个身穿便服头戴襆巾的中年男子，打横坐于帅座之旁，一双眼睛如同鹰鸠直勾勾的盯着楚飞在看。
楚飞也不敢贸然认人，一副惊乍乍的新兵蛋子模样，上前先对着张都尉施了一礼：“拜见……”不等他说完，张都尉先出声打断了他：“这位就是我们柳州军府的折冲都尉徐都尉。”
“哦！”楚飞满副没见过世面的生涩模样，急急对徐都尉抱拳：“白虎团上旅甲队三火小卒楚飞，见过徐都尉。”
“嗯……”徐都尉几乎都没有正眼瞧过楚飞，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一位是柳州府周长史。”
楚飞心里兀自惊讶：那不就是周成的老爹了？不至于吧，就这么点破事，犯得着将老爹搬到军营里来收拾我？
“见过周长史。”楚飞摆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给那个周长史施了一礼。
楚飞很庆幸跟了薛仁贵和七爷六年学了不少东西，不然走出大山后还不知道要犯多少错出多少丑。以前在电视里见多了称呼官员为‘大人’的，但要是在唐朝你这么叫人家，出丑倒是小事指不定还要挨抽。唐朝这时候，‘大人’专用来称呼家里的老爹，当面称呼官员一般都称官职或是尊贵的别称（比如阁老、府君、使君）。敢冲人家叫‘大人’那不就是随便认爹了么？
周长史也没表现出什么态度，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免礼吧。”
徐都尉官居正五品下，而周长史是从五品上，相当于一个市秘书长。二者之间品衔相差不大，在柳州这圈地界里除开柳州刺史，就属他们两个最大，算是名符其实的高干了。
其实真要比较起来，姓徐的这个折冲都尉手握兵马独立门户，虽是比从四品下的柳州刺史低了半品矮了一阶，但也足以与之平起平坐。二者之间更多的是配合工作，并无明确的从属关系。
见过了礼，楚飞摆足了愣头青的架式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坐在帅座上的徐都尉几乎没怎么动弹过也没正眼瞧过楚飞，轻轻的弹动了两下手指。一旁的张都尉心领神会点一点头走了过来，一脸威严冷肃的站在了楚飞面前。
‘干嘛，要抽我？’楚飞倒不觉得害怕，只是心里有点纳闷；究竟想干什么嘛？
“楚飞，本尉最近听说了一件事情。你刚刚进军营，就在军营里滋事与人结怨了，可有此事？”张都尉的声音似不见得有多凶恶，只是比较严肃罢了。
“呃……是。”楚飞只好点头承认。
“与谁结怨？”张都尉依旧那个声调在问。
楚飞斜瞟了坐在一旁的周长史一眼，撇撇嘴：“同队四火火长，周成。”
张都尉也没发怒：“那你知道周成是什么人吗？”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楚飞依旧只是撇撇嘴，耷着个眼皮也没去瞧谁。
张都尉正待再问话，那边周长史站起了身来：“张都尉，还是本官来说吧。”
“是。”张都尉抱了一拳退到一边。
那周长史一点也不急躁，背剪个手慢吞吞的走到楚飞身边，还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了一遍，方才慢悠悠的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又兼是军伍男儿，偶尔冲动的吵闹吵闹很正常，只要不伤大雅就无甚紧要了。徐兄，你认为呢？”
徐都尉终于是正了正身子，挑了挑嘴角认真的说了一句话而不是用鼻子在哼：“周兄的确是有胸怀有见底的人——楚飞，你怎么还愣着，还不给周长史道谢？”
“哦……”楚飞愣愣的眨巴了几下眼睛，急忙给周长史抱了一拳，“多谢周长史宽宏大量！”
周长史波澜不惊的点了点头，只是眼中偶尔绽出一抹异样的神采，仿佛是对眼前这个楚飞极为好奇一般。
这边张都尉不失时机的道：“楚飞，也幸亏是周长史宽宏大量，不然污辱周公子的过罪你是承担不起的。今后你务必收敛脾性与人为善，不得再行恃强好勇惹事生非。”
“是。”楚飞心里一个劲的纳闷想不通，感觉十分莫名其妙。
周长史却是如同念经一般，捻着胡须慢悠悠的道：“说来也是我给徐兄添了麻烦。犬子自幼顽劣不好好读书，偏却喜欢军伍之事死活要来投军，只得由他。今后还请徐兄和张都尉对犬子多加管教，莫要纵容了他才是。要不然，我堂堂一个刺史府长史，还要三天两头的跑来为他处理这种事情，岂不惹人笑话？”
那一脸白净恨不得冷酷到底的徐都尉难得的哈哈干笑了两声，然后用慵懒得几乎要睡着的声音说道：“周兄你就放心吧，你儿子，莫不就是我儿子？我自心中有数——楚飞，你可以退下了。记着，不许你再为难周成！”
“呃……是。”楚飞应了一礼，转身出了帅帐。脑子里却斗然升起若干个巨大的问号，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个都尉一个长史，在柳州地界上随便跺跺脚都能让大地颤一颤的人物，今天在我这个小卒面前演的一出什么烂戏？
一个长史，居然专门跑来处理我一个小兵和他儿子之间鸡毛蒜皮的小过节，这正常吗？而且他言语之间从来没有半句责怪我的意思，反而还当众数落了自己的儿子‘顽劣’，这显然不是高干该有的作风。难道他就真的高风亮节大公无私？这种剧情只会在狗血电视剧里出现吧！
还有张都尉，也是在一旁帮腔。听他的话，好像就是我受了人家周长史莫大的宽恕和恩惠，以后再敢如何欺负周成良心都要过不去。可这犯得着吗？他们中间随便一个人轻轻弹一弹小指头都能捏死我，这多干脆！
那个徐都尉就更奇怪了。屁字没吐几个，偏偏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儿子，莫不就是我儿子’，后来又正式告诫我不许为难周成，言下之意无外乎是‘你动周成就是动我’。
这太逗了！我一个草根小兵，有什么值得你们这样小题大做搞得如临大敌哟？今天这三个人表面是在教训我，但左右都感觉像是在‘哄’我，好像生怕我再发彪收拾了周成似的。难道他们还都怕了我不成？
楚飞的脑海中很自然的想到了是薛仁贵，但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几年来薛仁贵不止一次的说起过，贬放偏远的官员，是不好与当地官绅结交的。于是他从来不参与什么官场上的应酬，这些年来他家里就没有一个官员造访过。而且一向骄傲与矜持的薛仁贵，从来都看不起柳州象州这一带军府里的虾兵蟹将，还曾经不屑的称他们为‘阴沟里的泥鳅’。出于这样的理由，以薛仁贵洁身自好又清傲不群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暗中委托徐都尉来照顾我的。
再者，就算薛仁贵肯破例卖一回老脸，人家徐都尉却也未必会买账。一来薛仁贵以前不过是象州的七品司兵，官场上的交情讲得更多的是权与势，而不是什么名声与历史；二来，就算现在薛仁贵又回朝听用再度飞黄腾达了，手再长也伸不到柳州这山旮旯里来。京官滥用职权私自干涉和插手地方军政事务，那可是大忌，薛仁贵从来不屑干这种事情。而且就算他的手伸过来了，山高皇帝远的，柳州地界高干集团的地头蛇们会不会买什么京官的帐，还很难说。
楚飞可就纳闷了：那是谁在罩我呀？弄得徐都尉、周长史这一群地头蛇都这样如临大敌的了，来头不小嘛！
楚飞前脚刚走，帅帐里徐都尉就抹了抹颌下的胡须，‘哧’的一声冷笑：“今天这档子事，可是本尉这辈子干得最啼笑皆非的活儿了。”
周长史也正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正如徐兄所言，此事的确蹊跷。刚刚我们也看了那楚飞的军籍户档。他父亲不过是我治下龙城县的小小衙役，母亲是个村妇，祖上三代都是低贱的村民，绝对不可能有什么贵人亲戚。”
张都尉插了一言：“要不卑职再去他老家查查？”
“不可造次！”徐都尉非常果断的出声否决。
“呃……是。”张都尉应了诺，也不敢多言。
周长史更加惊讶了，追问道：“徐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天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专程请我前来调解犬子与一个平民小兵的过节……这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徐都尉不阴不阳的再度冷笑一声：“无可奉告。”
周长史的脸皮轻轻抽搐了一下：“徐兄，你我自幼相识数十年的交情。你居然信不过我？”
“周贤弟你这是哪里话？”徐都尉那张白无常一样的脸上挤出笑来，“不是我不愿意说。是……就连我，也无从说起。”
“此语何意？”
徐都尉撇了撇嘴，慢慢的踱起了步子一副摆谱的神情，悠然叹道：“总而言之……周贤弟，你去叮嘱和劝诫令郎，叫他不要招惹这个楚飞。”
周长史愕然的扬了一下尾毛：“当真不能说？”
徐都尉诡异的一笑：“军令如山！泄秘者，斩！所以，周贤弟你就别再为难我了。”
“啊？”周长史的脸一下就僵硬了，眼神也变得直直的。
徐都尉则是拉长嘴角，斜撇着眼，用一种十分凝重更带点古怪的神情看着周长史，眼睛一眨不眨。
愣了半晌，周长史也只好点了点头：“好吧，不为难你……那愚弟就先告辞了。”
周长史走了，徐都尉又像个没精气神的鸦片鬼一样瘫坐在帅座上，慢条斯礼的哼道：“张老弟。”
“属下在。”张都尉急忙正色行了一礼。
“那匹马，你也别打什么主意了。”徐都尉抹着嘴角的胡须，慢吞吞道，“那不是你该动的东西。明白？”
张都尉眉头一紧连连点头：“是，是。小弟明白了。”
“去忙吧。”
张都尉施了一礼退出去。
徐都尉一连冷笑了数声，将双脚搁到了案几上晃着脚尖，像哼小曲儿一样的自言自语道：“柳州这鬼地方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折腾人的小畜牲，惹得本尉都不敢掉以轻心？哼，哼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