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桂苑三楼A座,倾尘剧场。那一场,独缺了江早的演出,依旧自顾自地,喧阗而行。
我的位置在左,靠前一点。抱肘,身体微微倾斜,随迷漫开来的乐曲,缓缓点头或轻跺脚,呈无比陶醉样。
舞台的音响是租来的,音响师是请来的,背景灯光是借来的。可这,我们都清楚,已经是自己给自己,最好的成全。
黑暗中,有嘶哑的疵疵声火花般响过我的耳朵。倪笑抱着贝司,闭着眼睛,全情投入,唱那首他与江早最爱的歌。在副歌部分,他醉了般在舞台上跳着叫着。简陋的紫色聚光灯捉了他的衣角,小孩子胡闹样,在他周围窜来窜去。我的前面,有个长头发的女孩,突然站起身来,挡住我的视线。我伸出手,习惯性地想去拉住她。她的长发那么有节奏地左右舞动,蛊惑着,扰乱着。再回神,她已云朵样飘上舞台。多么纤细的手啊,那么高高扬起,多像那日踏春时岸边招摇的柳枝。而后,啪地一声,干净透脆,所有音乐与表情戛然而止。
台上的倪笑捂着右脸。那么心甘情愿,那么眼睁睁,见她跄踉跑掉。
是谁?会是谁呢?
稀拉的观众唏嘘不已。
“倪笑,这一幕的侵袭,早已是我们预想的精彩,不是么?”
第一章梦想照进现实
现在
这个梦,若多加修炼成了妖精,在每个深夜妩媚的自由来回,伸出芊芊玉指多敲几次我的房门,搅扰我的酣畅美梦。我想我也定会在每一晚,睁大了眼,全副武装立在黑色的门的背后,拿李天王的大铁锤给她沉沉一击,叫她晕厥再无造次。
所以,每每跟张萌说起这个梦,口吻里,假装着自嘲与不屑。实则心惊胆战,生怕这“噩梦成真”。倪笑这小子这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让自己的乐队,在市里最大的桂苑剧场办一台风光明媚的盛世演出。那种被嘹亮无比的聚光灯搜罗全身,被轰然的掌声重重包围的美妙,是倪笑地虔诚向往。我怎能这游戏正闯关的关键时刻,做出这样不负责任的噩梦,扰乱他的心绪呢?
我絮絮叨叨地,一遍又一遍,说着我,倪笑,江早之间的陈年往事,不免有些黯然。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多余和无趣。
可柔情如水的张萌,似天降神灵,更似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总是面带蓉蓉笑意,变着法子安慰我。
“不要想太多,落青。江早出事,真的不是你们的责任。”
张萌有扑扇的长的睫毛,大而黑亮的眼。望人一眼,目光深深浅浅地散落,却有魔力般,总能飘到心处最柔软的地方,恰倒好处地疗伤治胰。
她的手法精练而独到,话语轻柔如风。半年前倪笑带我来过一次后,我便常常光顾。总觉得她是个十分特别的女子,但又一时说不出特别之处。
最开始,我也只唯诺应付,与她说说所谓趣事八卦,明星谈资。渐渐我发现,她的眼神不同常人的炯炯。无尽曲折。
于是越发觉得她是值得依赖之人,便心上往来,无话不谈。
我的工作单位是天意美娱乐有限责任公司。名片上赫然威武地印着:天意美娱乐有限责任公司外联部经理:童落青。实际的职务,我觉得跟古代皇宫的太监当的大内总管没什么两样。公司里什么都管,连所有人用的圆珠笔也是我去百货公司一件件扛回来的。我不是没有怨言,多次安慰自己,不要计较,要忍耐忍耐。一是看在公司刚刚起步的份上,二是自己尚在实习阶段,就逆来顺受暂且让他们欺负一阵子再说吧。等打稳了根基,鲤鱼跃龙门,扬眉吐了气,再慢慢跟他们算帐。
所以,我总千篇一律枯燥工作。除了偶尔能和个把还算得上是三流明星照个像合个影留个念什么的,结交的朋友真是不多。张萌格外的温柔体贴喃喃耳语对我收益着实显著。于是,我经常来送钱,而且还是心甘情愿五体投地地来。我如此轻松地认定,心思密如她,是这所盲人按摩院里最好的按摩师。可是今天,我怎能告诉她,那个梦里我不曾看清面容的长发女子,有着跟她一样的背影与纤细的手臂。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不差毫分。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直打冷颤,示意她停下来。
她关心的问,“落青,今天是不是空调太冷,你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说完起身,摸索着去调节空调的温度。
我越发内疚。我怎么可以,如此栽赃陷害一个失去光明,却依旧可爱的美丽女子。
过去
让江早钟情的华大倾尘剧场,也曾是我的梦想。
摸约还是19岁的光景,刚上大学的第一年,学校最火热的社团——尘雨剧社出演的话剧《雷雨》便在倾尘剧场连续十场爆满。虽然现在的倾尘依旧设备老化,破烂不堪,但至少还能找到几把四肢健全的椅子凳子。
那年的倾尘,脏脏的墙上挂黑色的绒布窗帘,摸上去,厚厚一层灰。四周的群墙各类脚印满满,深深浅浅,似乎见证着青春的张扬。
有人特地研究过,墙上那些脚印大都是男生所为。估摸着是因为看不到前台的美女而发疯发狂所至。再则,人如果长得太高,稍一抬头就能碰到会写拼音字母的怪异蜘蛛。再加上剧场演出次数不多。就算偶尔打开吱呀直想的大门,放眼望去,空旷的舞台跟《西游记》里光线昏暗的蜘蛛洞没什么两样。因此,大多数女生去看话剧都是去看跟“蜘蛛精”有一拼的俊男美女的。同寝室的许微微就是周家二少爷扮演者殷彦骢的戏迷。
真不愧为超级粉丝啊。每次只要轮到他上台,不管有没有台词,光是他高高瘦瘦,斯文地摆几个造型往台上一站,微微都能好一阵激动。她紧紧拽着我的手臂,闭着眼睛大声尖叫。我右边的胳膊也应此没有一块是好的。幸亏她也是斯文类型的美女一名,所有她的尖叫往往埋没在更大更轰鸣的尖叫声中。
我看话剧的目的也很明确。从小就会上台表演个鹅鹅鹅的我对演戏有着无与伦比的兴趣与期待。
记得高考那会儿,我死活要报考艺术院校,惹得我爸妈一顿好骂。听说爷爷曾经是我们那县里艺术团的英俊小生,后来*,给革没了。因此爸妈对演戏唱歌的,几乎都没有好感。求艺不成,我只有转投文。文艺文艺一家亲嘛。看他们在台上风姿飒爽,独领风骚,我的心,无时无刻不蠢蠢欲动着……嘿嘿,所以暗地里,想了个损招——让许微微接近稳座尘雨剧社一手把交椅的殷彦骢,看看有没有突破的余地。
许微微是某贫困县县长的千金小姐。她第一次大规模的引起整栋楼的轰动是在新生报道那天。看起来娇小怯弱的她,前面踩着轻快的步伐,身后却跟着一群全都着黑色或深色的夹克短装,帮她搬这搬那的灰头土脸的中年男子。队伍之浩荡,声势之巨大,叫人心惊胆颤。听说,有好事的女生闭着眼睛,为此打赌她身后跟的男人的单数和双数,输了的请全寝室的人吃肯德鸡。
所以,所以结局是我非常不幸掏了半个月的生活费请全寝室的人去吃肯德鸡和唱卡拉OK。结帐的时候,个个跑得飞快,女人们的超级厚脸皮和得寸进尺的优良传统,在我们寝室的姐妹中,得了最根本和完美的体现。只有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微微一脸茫然地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这让我心里多少有点安慰,心里思量着,这个丫头还不错,总算是从山区来的孩子,还有那么一点良心。正琢磨着是否打算跟她做长久的“业务往来”。哪知,后来在一次夜晚的卧谈会上她说出了那天跟着我,那血淋淋地真实而残酷的理由。
“对不起,落青,那天,那天我真把你当成带我去洗手间的服务员了。”此话真是晴天霹雳啊。为此,我愤恨完毕后重新丈量了自己的着衣标准,以至于现在的穿着打扮怎么看,最起码也从夜总会的服务员晋升到夜总会的领班的位置。
许微微在整场演出中都没有说话,始终低着头,温顺的小猫样,紧紧挽我的手。好几次,我看到殷彦骢从台上下来了……去后台休息了……去补妆了……便马上示意微微过去*。她立即换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无限哀怨地看着我。嘴里还吧嗒着,“落青,我怕……”
我几乎气得晕厥。
她怕?
如果她许微微都怕,那这世界就没有人敢造次了。
系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微微惊天动地地重大举措啊。当然当然,她一直都以无限无奈的口气对我解释着,她是无辜的,她真的真的都不是故意的。
她无辜地踢烂系里会议室的大门,让一群正在开会的老师瞠目结舌。她无辜在迟到以后,还满脸欢喜像刚结婚的新娘子到处给正在上课的同学们发她老爸从家乡带来的土特产。末了还特纯情地问讲师,老师,要不您也来一块?引得教室里哄堂大笑,老师下不了台。她无辜地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电视台播音员的比赛,然后在上课期间,播音室里传出悠扬而动听的整整20分钟的“南无啊米托福”……
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对她挥舞我那并不强壮的拳头,而且我也发现我跟她妈一样罗嗦和无措。
“微微乖,去吧。童姐姐给你买糖吃哦。”
小姑娘还很倔强。“我不要去。要去你自己去。”
“喂,你很不够意思啊,上个星期的论文谁帮你做的?上上个星期的袜子谁帮你补的,还有上上上个星期你偷偷用了林味的卫生巾……”
“童,落,青!不准再说了不准再说了!”微微涨红了脸终于河东狮吼。她没有我高,所以要跳起来拼命捂住我的嘴巴。
泪流满面啊。我知道,这一招童式三十六计之抓人辫子让人消灾,终于成功了!
“殷师兄,请问,我可以参加剧团的演出吗?”
真不愧为我们701寝室之百变神女啊。这一招低眉顺眼之温柔必杀差点将我们英俊潇洒的殷师兄殷社长的瞳孔蛊惑成两颗红心大战。
“可,可以啊。”
从殷师兄稍显颤抖的音调中,我掐指推算出,他果然中了化骨绵掌,且一掌切中要害,伤得不轻。我躲在微微背后掩嘴奸笑。
微微乘机火上烧油,微笑着,向他伸出软绵绵的手去,“谢谢殷师兄了。我叫许微微,是……”
“且慢!”
还没等殷彦骢肮脏的手碰到我家微微的一根汗毛之千钧一发之际,我从她背后迅速跳上前来,说得不好听一点,还真有点像拼命阻止一对即将私奔的苦命鸳鸯的凶狠二娘之架势:我一把拉过微微的手,把她护在我身后,转身一个劈掌亮相。大声喝道:“慢着!”
他俩分别吓了一跳。
当然了,男女主角都死猪样沉醉在这美好的音乐声和浪漫的邂逅背景之中,我这突兀一跳,外加我这粗粗的鹅公嗓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煞风景。
“干吗!?”
他俩齐声发问,让我好一阵尴尬。
我迅速将微微拉到人群一角,扭了她的细胳膊细腿,再一阵叮嘱:“许大小姐,许同志!你千万别忘记了今天晚上党和人民交给你的光荣任务。你不是来相亲的,你是来刺探敌情是来为了今后我——童落青——能顺利在学校的话剧界叱咤风云而主动献身的。”
“不不不……”
我偷眼瞄了瞄她的脸色有点不对,又立刻转移了话题。
“当然了,党,还是宽容和伟大滴。你若想利用职务之便解决一下个人终身大事,党还会给你极力的支持和鼓励滴。你……觉得怎么样?”
微微小鸡啄米样点头不已。“那好!”我终于舒心和满意地笑了。“真是生长在国旗下的党的好孩子啊!”那么,就暂且当她眼里放射出来的高压电幅是对我的盲目崇拜吧。尽管后来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毕业了的我真会做上和娱乐圈有关的差事。
“你们商量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殷大师兄已经移驾到我们身后。眼神明亮而微含笑意地望着我们——不不不,错了,是格外深情地望着微微。真不愧是目前校园里最走红的英俊小生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仿佛是为聚光灯而生,无不显示出无与伦比的俊朗与帅气。
“没,没什么。”
微微的脸又红了,像熟透的苹果。殷大师兄会不会有想咬一口的冲动呢?
“我们正在讨论,你们这场《雷雨》其实还很多地方不够完整,应该更进一步地改进才行啊。”我深深明白,若想打如敌人内部,就必须对敌方了如指掌。据姐妹们奔走了各栋女生寝室,用无数瓜子巧克力辛苦换来的一手资料显示:殷彦骢是个极其挑剔,对自己编排出来的作品以及人物塑造相当精益求精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者。最喜欢人家不断地给他提意见,以激发他的新的灵感和创意。我还听说,他们剧社的那个名叫江早的编剧是个从不上课校纪校规严重不放在眼里,本早该被学校开除的厉害角色。但就因为他熟读《四书》《五经》,《莎士比亚全集》倒背如流。从尼采到米兰昆德拉,从叔本华到《圣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他把他留下了。他们一动一静,一张一弛,组成了学校最热烈的编剧排挡。战遍周边学校,站无不胜。
天,他似乎对我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眼里放出狼样的贪婪之光。还步步逼近:“哦?我洗耳恭听,到底是剧本哪一节有问题,还是,我的表演,有什么欠缺?”
我,好怕怕。糟了,快漏馅了。我哪知道什么好不好改进不改进啊。不就是为了混个脸熟,瞎掰两句呗。
当然,我童落青好歹热爱表演,视表演为生命,好歹当过几次群众演员,不是剩油的灯。我佯装镇静,在脑子飞快盘旋着,呃,这个……似乎高二的课本上有那么一章节选吧。其他的嘛……天,我从小到大,连一本完整的小人书都没有翻完过,哪里还有时间来看这些枯燥的高难度“名著”啊。神来救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个温柔的声音仿佛天籁般传来。
“殷师兄,这个,是我的电话号码。有空,常联系哦。”
果然是次次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微微菩萨!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搞到笔,然后又以怎样俊秀的姿态写好自己的号码,然后的然后……
“哦,太好了!真是荣幸能认识你这么漂亮温柔的姑娘。”
“哪里,哪里。”
“不不,我说的是真的。”
“没有啦,我也很荣幸认识你啊。”
“呵呵。”
“呵呵。”
“嘻嘻。”
“嘻嘻。”
“……”
“……”
才不过短短两分钟时间,他们体内的能量都迅速生温,我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双手托腮看他们周围都燃烧了熊熊的不可扑灭的红色火焰。
真不知道,微微认识她的殷师兄,是幸运,还是灾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