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弘僔靠坐在一柄大大的华盖之下,面带微笑,凝望广场上标立的众人。
身后是国子监祭酒和几位博士,还有他的一众随员。
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所有人都站着,只有他坐在这里,自从他被册立为世子后,这样的感觉总伴着他,可他并没有腻烦,每次都是身心舒泰。
最近虽有些烦心事儿,但并不防碍他享受这种感觉,每个人看他的目光,仍然还是恭敬中带着畏惧,自己一言可决他们的命运,这就是身为上位者的骄傲。
那个马岩站在那里高声叫唱,每喊到一个名字,下边就跑上来一个人,满脸激动的接过一个红绸小本,马岩也低声说几句,那人便点头哈腰乐得跟什么似的,有的还向下边的人摇了摇,才返回去。
钱弘僔看着这些感觉有些好笑,一个红本,他也翻过,不过是写着名字的几句废话,也值得乐成这样!但他表情却看不出一丝嘲讽,他深深知道,一个上位者必须时时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而这如阳光一般的微笑,是他世子最为光鲜的招牌。
看着同样微笑着的马岩,世子有片刻失神,这个马岩,有些奇怪,一直摸不太透。
从他横空出世,被周月娥提起,钱弘僔就有这个感觉,因为此人见到自己远不象其它人那样谦卑到骨子里,却也不象一些狂士般故作姿态,见的几次全是坦然自如似乎只把他这个世子当作普通人一般,听月娥说他从什么山上下来刚刚入世不通世务,倒也算了然,他会的那些旁门左道,似乎可以当做佐证。
他一直很关注杭州城的商贾,那些人是真的有钱,可以说吴越国全靠他们的税收养着,虽然很多人瞧他们不起,但从父王在他小时说出商是国之命脉时看他的眼神,他便知道自己对了,或许自己之后被立为世子,便与此有关。
建宫殿、练军士、修水利、乃至官饷月度,什么不得银子?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所以他更下力气的去拉拢商贾,他发现只要给他们些脸面,多少钱都要得到,虽然很多人腹诽他这行为,但父王支持,便没有错!
这个马岩的出现,也算恰是时机,如此一安排,更是有利于自己把吴越的商贾抓在自己手中,要说这马岩,也有些意思,总搞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发个红本都如此场面!
不过他若真有大才,本世子当然会不吝赏赐,只是这人跟月娥——似乎说不太清,每次见到二人间交换的眼神,他心里便是很不舒服,这小子表露的热切爱慕自不必说,在杭州城见得多了,只是这位周大小姐,似乎对他也是别有一番滋味,这便让人受不了了。
这次去江宁府,自己已经告诉他切勿动作,全交给本世子处理,可他还是跑了去,哼!真是个多情种子啊!
不过好象也正是因此月娥才得无恙,也怪自己,被仰仁诠的一堆烂事忙得焦头烂额,把她这事都忘得差不多了,还好想起来后抓了姓程的,可那姓管的却找不到了!
看着月娥与这马岩走得如此之近,世子心里很是不甘,可又有什么办法,自己总不能象他般围美左右腆脸伺候着,也不能早早成亲娶回府去。
唉,跟个下人想这些有什么用,月娥还能跑了不成,只待来年加冠,便一切妥当——话说,父王这身体,好象真有些颓相了——不想这些!
马岩已把毕业证书分发完毕,上午的考试他和廖博士忙了两个时辰,总算全部判完,总成绩很是理想,有七名学员没有及格,却也没差很多,经过二人商议,便索性全都提到六十,让大家都好交待,私下提点一下便好,其他人还都好,就连小少爷周怀玉,都答了六十三分,其中最高得分竟然达到九十八分,是个叫罗真的年轻人,平时也不怎说话,没想到学得如此踏实。
马岩训诫了几句,无非是恭喜大家顺利毕业,以后勿望王恩再接再厉之类。尤其希望大家把这数术之法应用于帐目之中,并传承他人。如此也算完结了大小姐为自己安排的一桩差事!
然后请世子讲话,众人哗哗拍手。
这拍手自然是马岩在课堂上教给帐房先生们的礼节了,起初大家感觉都是别扭,到现在,众人都自然的感觉到了其中热烈的气氛,拍得再自然不过。
世子微微皱眉,这个马岩总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真是吓了自己一跳,身后护卫连刀都抽出来了,经祭酒过来一番解释他才了然,只是——真是别扭!
世子微笑着起身,环视众人,掌声渐息,众人的目光全都凝望过来,世子岳然而立,意气风发。
才欲开口,庭院旁的一间教室中,忽然传出响亮的读书声,从人皆是一惊。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周公东征,四国是吪。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既破我斧......”
世子脸色渐变,愈发阴沉,身后祭酒大汗,连忙小跑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这么大胆,竟敢干扰世子训示!
片刻返回,读书声已歇,可跑回来的祭酒汗流得更多,一边擦拭一边凑到世子身前,低声说了一句。
世子脸色更差,额上青筋直蹦,暴喝一声:“把他给我叫出来!”
众人全是噤若寒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马岩立于一旁露出兴趣的目光:这回有戏看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哟,原来是王兄啊!可巧你也在这?”竟是六王子钱弘佐,身后跟着数人。
世子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冷冷的道:“弘佐,你在这里做什么?”
钱弘佐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似乎嘲笑世子如此发问:“王兄何出此言啊?父王训导我们要勤学圣人之言以为已用,方可修身治国致天下太平,小弟来此,当然是学习来了!”
世子恨恨的点点头,对这滑头的弟弟也没甚好办法:“如此在本世子说话之际无礼喧闹,也是你的主意了?”
钱弘佐哈哈一笑:“王兄啊,我莘莘学子向学之心可昭日月,怎么就成无礼之言了?张博士,告诉世子,我们刚刚诵读的是什么,可是有礼还是无礼?”
弘佐身后一干瘦老头颤身挪上两步,弓着腰满头大汗:“六王子,卑职——卑职不敢!”
弘佐回身就是一巴掌:“什么不敢,怎么为人师表的?”
张博士扑通跪下,连连磕头:“世子!卑职有罪!”
钱弘僔脸色发青:“你有何罪,六王子让你讲什么便讲什么!”
张博士仍在磕头,见弘佐做势要踢,连忙道:“我讲我讲,刚刚学生们诵读的是《诗经·破斧》,讲的是出征的兵士们浴血沙场难以回转——卑职有罪!卑职有罪....”
弘佐在旁做大悟状:“好诗啊,好诗,直令我想起了仰仁诠仰大人带的四万将士,不知还能回来几人!”
说道最后,声音高吭,似直指世子,众人全是大惊,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
吴越之南的闽国正值内乱,闽主王延羲坐镇福州,其弟王延政竟在建州做起了大殷皇帝,王延羲当然容不得,派兵攻取建州,王延政心急之下,便向吴越求援。
朝中很多人不赞成出兵,吴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多年,百姓乐得平静不愿见刀兵,这在争乱不休的五代时期实是难得的异数,可以世子为首的一班大臣却极力主张出兵,认为这实是吴越开疆拓土的天赐良机,最后国主钱元瓘派宁国节度使仰仁诠、都监使薛万忠、统军使高延赏率兵去救王延政。
谁都知道仰仁诠是世子一党,国主此意也正是为钱弘僔积累军功,为其日后继位铺好道路。
世子对此也是极为用心,在军资调度行军策略等方面也是勤勤恳恳不遗余力,可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四万将士才到达建州,得到的消息竟是福州军已经被王延政打跑了,王延政当然不会让四万吴越士兵进城,只说给些补给后劳烦仰仁诠原路返回。
仰仁诠如何肯干,这不溜傻子玩呢吗?和世子一番商议之后定要进城,一副不让进就强攻的态势。
王延政无奈,兄弟间再闹,也是自家的事,可若把这建州给了姓钱的,那死后也再没脸去见祖宗,于是脸着脸皮请哥哥王延羲的的福州军回来帮忙。
王延羲当然高兴,道这弟弟还是识大节,于是派兵回转,强攻智取截粮断水无所不用其极。
可怜仰将军,好好的帮忙变成了瓮中之鳖,深入敌境孤立无援,焉有不败之理,四万将士扔下一万多具尸体,丢盔弃甲返回吴越,那位新入周府的拉琴的柳王氏,便是此役剩下的孤寡。
兵败当然要有人担责,世子钱弘僔在此役发挥了重要作用,被许多矛头所指,近日已是焦头烂额,刚想借这次生员结业之机出来散散心,却又碰到老六弘佐冷嘲热讽指着鼻子骂,焉能不怒!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本世子要的‘四国是遒’又何须向你等解释,哼!”一拂袍袖,世子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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