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直到黄昏,于谨都再没来过校场,一千余名黄石败下来的溃兵,就这么待了一天,只是听着远处城墙上的呐喊厮杀,看到不断的有箭矢射入城中,不断有伤员被抬下城墙,抬入校场边的军营。各级军官也在各处声嘶力竭地吼着,督促着征召的民夫将大批箭矢、滚木、礌石、热油抬上墙头,然后倾泻到城外的敌人身上。而周宝这群败兵似乎并没被人瞧上,整个白天都没有人过来对他们传递什么命令。
等到天都黑透了,城外的厮杀声逐渐低落,于谨终于带着满身的硝烟走进了校场。校场旁边点起了数十支火把。将整个校场照的一片通明。周宝等人连忙整好队列,整齐地排成了一个大方阵。
于谨缓步走到校场中央,目视全场。他显然是刚刚从城墙上下来,一身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几片红黑的污渍,呈放射状溅了他一身,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给这个个子不高的老头平添了几抹凶悍的味道。“明天,所有人随我一起上城墙防御。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服从命令,明天守城成功,则每人赏白银五两;第二,拒绝服从命令,那么我现在就砍了你们的脑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还用选吗?很明显,这老头是绝对不会容许有人临阵脱逃的。而上城防守,只怕也是九死一生,五两白银可不是看起来那么好赚的。
等了片刻,于谨见没人出声,再次开腔道:“看来所有人都愿意上城墙作战了,那么现在宣布几条军令,一,不听号令者,斩;二,临阵脱逃者,斩;三,畏缩不前者,斩!”这一连串斩字喊出来,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感觉颈上凉飕飕的。看着于谨身上的血迹,没有人敢怀疑这老头所说的话。
当晚,所有人都没怎么睡好,等到天蒙蒙亮时,众人已被连绵的鼓声惊醒,所有人穿戴好装备,拿上武器,直奔校场。到了那儿,发现于谨已经到了。于谨等人都到齐后,大手一挥,众人迅速向城墙赶去。
寿州城高九丈,宽四丈有余,可容十五人并排行走而不显拥挤。但此时城墙上却因为到处堆满了各种物资而显得拥挤不堪,滚木、礌石乱七八糟的胡乱堆放着,大捆的箭矢也是随处可见。换防的士兵不断来回穿梭,口令,呼号声不绝于耳。整个西门城墙,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随处都可见到四处喷溅的鲜血,有些鲜血流到一起,就形成了大大小小的血洼,不时还能见到一些碎烂的肉块,也不知道是人身体上的哪一个部分。周宝这一群人以新兵为主,许多人已是忍不住,开始抱着肚子大吐起来,空气中顿时又弥漫起另一股难闻的气味。
于谨却不管这些,只是将伙长以上的各个小头目召集到了一起,开始分派每火防守的地段。李敢还好,被分到西门靠南的那一段,周宝却被分到了西门城门附近,这一段城墙也是昨天受到攻击最猛烈的一段。昨天攻击到最后,斛律光自黄石带来的投石车终于姗姗而来,投入了战斗,首先攻击的就是城门这一段。周宝发现,许多城砖已被砸的开裂,有些地方更被砸出一个个大坑。抛上来的巨石虽然已被清理到一边,但周宝仍然发现了那些巨石上沾染的烂肉碎骨。
周宝只来得及苦笑一声,就匆忙投入了对城墙的整理之中。城墙上如果道路不畅,各种物资不能及时到达需要的地方,对于守城一方来说,绝对是一个致命的缺陷。昨日的守城部队,在战斗结束之后都已累的精疲力竭,这些善后工作,便交给了周宝这些刚上来的生力军。这时城墙上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做这个工作,只有少数人留下查看城外的动静。
等到各处基本清理完毕,各种物资也基本到位,众人才有时间坐下来,吃一口刚刚送上来的早饭。周宝三两口扒完碗中的稀饭,拿着分到的两个馒头,一边啃着,一边倚着胸墙向外眺望。
城外的高欢军经过一夜的休息,显然已经恢复过来,大军此时正在集结。只见一条条人的长龙不断聚集到一起,仿若万流归海一般,逐渐由小变大,最终汇集成一个个庞大的战阵。周宝以前从没经历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来到这个时代后所学的也大部分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士兵所要掌握的技能,根本就无法判断下面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得放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不久,城外的方阵开始逐渐向前,城墙上,弓箭手开始前移,投石车的长臂也绷的死紧。身后不断传来各级军官的狂吼:“长枪兵后退!”“刀盾手前压!”“弓箭手做好准备!”“所有投石机上弹!”“兄弟们稳住了,等放近了再打!”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透了过来:“各位兄弟,我是寿州刺史李玄盛,此番高欢贼虏来袭,目的就是要占我南唐土地,屠戮我南唐百姓,若是寿州一破,我等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为今之计,唯有死守,静等大军来援,方有一条活路。我李玄盛今日在此立誓,此番若能大败高欢贼虏,今日在场众人,我必以兄弟视之,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地不容!”“愿为李将军效死!”几人齐声应道。随后众人一起呼应,声震四野。
周宝回头望去,只见在十数员将领簇拥下,一人身穿白色丝质长衫,排众而出。此人年纪约莫四十余岁,身量高挑,仪容俊美,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说不出的潇洒气度。虽然腰间系着宝剑,却无损他气质分毫,更有一股英武之气扑面而来。正是寿州刺史李玄盛。
周宝在刚来寿州时曾经见过李玄盛一面,那时李玄盛是为了向他询问黄石的情况。不过当时两人一个在城下,一个在城上,周宝并没有看清。此时再见,方发觉此人的确不简单,只几句话就调动了所有人的战意,无怪李敢对他赞誉有加。
这时城外大军已是来到城边,刚好处于投石机的射程之外。一员大将越众而出,疾驰至离城墙不过三百步处才勒住战马。周宝此时眼神敏锐,定睛望去,一时间目瞪口呆。原来此人正是斛律光,周宝虽只见他射出一箭,但是这一辈子,却是再也忘不了那一箭的风采了。
斛律光坐于马上,身形沉稳如山,向城上喊道:“上面的可是李玄盛李将军?”他虽距城墙仍有三百步之远,但这一句话说出,却仿佛就在众人耳边一般,使人听的清清楚楚,众人不由惊凛其功力之深。李玄盛清朗的声音缓缓响起:“正是李某,斛律将军威名远播,我亦早有所耳闻,不想今日有幸得见,玄盛幸何如之。”斛律光见他说话声音虽不及自己,但也是中气十足,声震四野,心中也是佩服。“李将军过奖了,斛律光一介武夫,所会的不过打打杀杀而已,倒是李将军在寿州,轻徭薄赋,屯田富民,南唐满朝,大才无过将军者,斛律光仰慕大名久已。只是南唐早已崩坏,非将军一人之力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此次我主南征,将军何不倒戈一击,与我主共谋大事?”
城上众人闻听此言,都是惊怒交集,想不到这斛律光竟然如此大胆,于两军阵前公然策反敌方大将,不禁纷纷怒骂出口。“哈哈,斛律将军此言差矣。”李玄盛一发话,麾下众将立时噤声。“高欢不过一贼虏尔,此时更被宇文泰逼的惶惶如丧家之犬,无处容身,这才来谋夺我南唐土地。我主天资颖悟,雄才大略,兼有沃土千里,岂是高欢之流可比?斛律将军莫如投了我主,玄盛在此保证,将来斛律将军地位必在玄盛之上,不知斛律将军意下如何?”众人这才轰然大笑,齐声叫好。
斛律光默然片刻,仰头喝道:“既然李将军执迷不悟,斛律光也无可奈何。我素闻李将军乃汉时李广将军之后,箭法超卓,斛律光亦喜箭技,你我二人不如做一赌赛,若将军胜,则斛律光负责说服我主归顺南唐,若斛律光侥幸占先,还请将军让出寿州,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南唐众将倒是人人心动,他们素知自家将军箭技超卓,此番赌斗,胜算应是颇大,到时若是斛律光能说的高欢投降,岂不是大功一件?即便高欢不降,到时候二人离心,军将不和,便有机可乘了。只有周宝和李敢二人知道斛律光的箭技是如何恐怖,二人若是比试,李玄盛必输无疑。
这时李玄盛顿了一顿之后,终于回话道:“玄盛虽忝为飞将军后人,但本领不及先辈之万一,实是惭愧,斛律将军箭技,玄盛深知,自知不是对手,这场赌斗,是不用比了。而且战场之上,非同儿戏,即是玄盛同意,玄盛身边众将也是不允,斛律将军还是请回吧。你我不如在战场上一决高下,岂不更为快意?”
斛律光无奈苦笑,只得拨马转回本阵。等斛律光没入阵中不见之后,方阵中,一阵低沉的鼓声隆隆响起,大战,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