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咱们说到,孙士毅当上了新任湖广总督,奉旨前往武昌上任。从京城到武昌,有两条路,一条是水路,走大运河直抵镇江,再由长江西上武昌。另外一条是走旱路,经南阳至襄樊,然后再沿汉江南下荆州,东抵武昌。
按理说,走水路又安全又省事儿,而旱路麻烦不说,还正好要经过白莲教作乱的地区,不少人都力劝孙士毅走水路,可孙士毅执意要走旱路——在他看来,自己是平乱去的,要是自己还没到就怕了乱党,那还平个劳什子的乱啊!
其实他心里清楚,从这几个月,各地报进京城的战报来看,乱党的战斗力并不强——打了半年的仗,连座像样点的县城都没打下来过,这样的流寇,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只带着直属的五千亲兵走旱路,大摇大摆的进了武昌城,一路上连乱党的影子都没见着几个。
孙士毅甫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借了几个借机刮地皮刮的太历害的贪官的人头,稍稍平息了些民愤,湖北的百姓和官员见新来的上司是这么个狠角色,心下都有些肃然,乱成一锅灰的湖北局面,总算开始渐渐平静下来。
连着几天,孙士毅忙着召集湖北军政、民政大小官员,询问情形,布置防务,忙的不可开交,等他稍稍有些空闲的时侯,管家来报,江宁杜怀仲求见。
“他来的这么快?”孙士毅冷笑一声,示意管家带人进来。
“草民杜怀仲叩见总督大人。”
“免了吧,这是在后宅,又不是公堂上,”孙士毅摆摆手,教他坐下。
杜怀仲客套了一会儿,这才侧身坐了,就听孙士毅说:“怀仲此来,有任贵干啊?”
杜怀仲听他叫的亲切,忙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听闻总督大人前来平定乱党,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江南士绅百姓,无不翘首以盼,这不,草民就是受了江宁工商士绅之托,前来慰劳感谢大人您的。”
孙士毅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的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要谢,你得先谢朝廷。”
杜怀仲忙住虚空里一抱拳:“皇恩浩荡,小民自然不敢忘。”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来,放在俩人中间的茶几上。
“这是……”
“常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江宁工商界凑了些劳军钱,略表寸心而己。”
孙士毅拿起册子一翻,吓了一跳。好家伙,十万两银子!——这还“寸心”呢!
当然,身为总督主帅,他知道相比这场战事巨额的军费来说,十万两银子只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但江宁商人的财力,仍然让他感到心惊,他略略翻了翻,册子上都是一家家商号的名字和捐款数额,排在前面的“杜氏五洲捐一万”、“熊曹氏向兴成捐两万”、“联合织业捐两万五”,往后是一些小商铺,捐几千的也有,捐几百几十的也有,孙士毅心里一边感叹,把册子叫管家收了,道:“江宁士绅一片拳拳之心,孙某不会忘怀的,他日必禀明圣上替各位讨个封赏。”
“为朝廷效力,不敢有非份之想,”杜怀仲恭恭敬敬的答道,一面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方才那十万两银子,是江宁工商业界孝敬的,这里还有十万两,乃是杜某私下的一点心意。”
孙士毅又吃了一惊,愣愣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怀仲,难得你有这分心,当年我在江宁时那样对你……”
“看您说的!”杜怀仲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那是公事,又不是私怨!再说了,您那是挽救我,要不是您,杜某只怕早就踏上万劫不复的深渊,自绝于朝廷和天下了。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大人您——您想到哪里去了啊!”
“那就好,那就好。”孙士毅点点头,“对了,眼下湖北的局势,我是很想听一听怀仲的高见?”
杜怀仲一脸的受宠若惊:“哎呦!大人呐,某只是一届商贾,要银子我有,打仗我可是外行,这是朝廷正事儿,草民可不敢多一句嘴。”
孙士毅看了他一眼:“你跟我还见什么外呢?你的才干,岂是寻常商贾能比的?这屋里没外人,你但说无妨。”
杜怀仲这才说:“既然如此,那小人就斗胆弄斧了:大人,小人以为,自古以来,老百姓做乱,虽然有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蛊惑,但大部分人,难道生下来就是反贼么?还不是活不下去给逼的么?但凡老百姓有口饭吃,就是有那么几个乱臣贼子想蛊惑人心,他也蛊惑不起来啊。”
孙士毅叹了口气:“都是些老生常谈了,这道理哪一个不明白?可明白了又怎样?还是说些要紧的吧。”
“道理便在这里了,小人便觉得,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收买人心。民心可用啊,孙大人下车伊始,便砍了几个贪官的脑袋,实在是大快人心,老百姓大部分是糊涂的,他看见白莲教的杀贪官,他便觉得白莲教好了,他若看见朝廷杀贪官,便觉得朝廷好了,只要教老百姓有饭吃,有杀头可看,老百姓自然死心踏地的忠于朝廷了。”
“有饭吃、有杀头看……”孙士毅点点头,“嗯,你说的好极了,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么。可我总不能把荆襄地面的官员都给法办吧?”
“那是自然,”杜怀仲说,“纵然是把荆襄官员杀个精光,也不是办法,因为白莲教之乱,虽然在荆襄地面,但根子,却在荆襄以外!”
“噢,”孙士毅眉毛一挑,“说说看。”
“我听说大人这次上任,是从乱党之中一路杀将过来的?”杜怀仲问。
“夸张了。”
“那不知大人注意到了没有,”杜怀仲说,“为什么这次白莲教作乱的地界,正巧是南北要冲之地?”
“你的意思……”孙士毅沉声道。
杜怀仲说:“大人,荆襄乃南北锁钥,北上南下之路,北边是河南,南边是两湖,敢问大人,是河南富,还是两湖富?”
“自然是北穷南富。”孙士毅回答。
“不错,两湖鱼米之乡,老百姓就算穷,大抵也能有口饭吃,可河南有水旱蝗灾,一到灾年,老百姓活不下去,自然要南下逃荒,荆襄一带,又是要冲,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事端本来就多,这就好比干chai烈火聚在一起,要说乱党不在这里做乱,反而跑到别的地方去做乱,那才真叫奇了怪了。”
孙士毅赞叹道:“怀仲果然有经世之材。”这话倒不是客套,其实这其中的道理,他己经想到了——可他是做了一辈子官儿,靠着深厚的政治经验才想到的,杜怀仲年纪轻轻就能想到,让他很是感慨。
“大人过奖了,小人以为,要命就要命在这个地里——乱党可以北上河南,也可南下汉江,如此一来,半个湖北就完蛋了。”
“这几天我与几个提督、总兵商议,大伙怕的,也就是这个。”
杜怀仲一笑:“原来总督大人己经想到了,那我真是多虑了。”
“有道是英雄所见略同嘛,怀仲啊,你想没想过做本官的参将?”
杜怀仲吓了一跳:“使不得,使不得,小人天生不是当官儿的料,再说俺媳妇还等着俺回去呢,她要是听说俺当了丘八,还不得哭死。”
孙士毅见他无意,也淡然说道:“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己。”
又聊了一会儿,杜怀仲起身告辞,孙士毅送到门口,道:“怀仲且留步,我让你见一个人,你看你还记不记得。”
“噢,不知是哪位?”杜怀仲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就听门外“哈哈”一笑,却是半死不活的语气,就见一个蜡黄脸,肿眼泡,好似没睡醒的人迈步走进来,阴阳怪气的说道:“杜先生别来无恙?可还记得在下么?”
“啊呀!”杜怀仲一下子跳将起来,抢上两步,双手扯住对方的手,一脸的惊喜,“语冰兄,一别数载,想煞我了!”
“哈哈哈!”腊黄脸也大笑了起来,亲热的说:“我也想你啊!”
两个人挽着胳膊嘘寒问暖了半天,孙士毅微笑着说:“没想到你们两个关系这么好。”
“总督大人有所不知,”杜怀仲说,“当年江宁,我与语冰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更何况某在狱中多蒙语冰兄关照,哪里敢忘啊。”
“我也是一日不敢忘却怀仲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仰天大笑了起来。
“那好吧,你们聊,老夫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远送了。”
“不敢。”两个人从总督府出来,彼此看了一眼。
“杜先生,你还是那么虚伪。”
“哪里哪里,语冰兄才是青出于蓝啊。”杜怀仲道,“语冰兄这次跟着孙大人,是要上战场啦,挣军功的大好机会,在下要说一声恭喜了。”
“军功算什么?”夏语冰冷笑一声,“趁着这场仗,可捞的东西,比军功可多多了。”
“哈哈哈!说的好,你我兄弟要是不趁着这机会大捞特捞,岂不是对不起皇恩浩荡?”
“也对不起这天下的苍生啊。”
两人又仰天长笑起来。
“杜先生这就走了?”
“某还要去探望两位好朋友,告辞了。”杜怀仲一面说,一面上了车,夏语冰垂手站在一旁,木然的道:“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等送走了杜怀仲,夏语冰回到总督府,来到孙士毅的书房里。
“出手好阔绰呢,二十万两银子。”孙士毅捧着一部《论语》边看边说。
“敲门砖。”
孙士毅笑了:“好大的一块砖呢。”
过了一会儿,夏语冰没说话,孙士毅把《论语》放下,叹了口气问:“他倒底是来帮忙呢,还是来捣乱呢?”
“看不透。”夏语冰蔫不啦叽的回答。
孙士毅皱起了眉头,要是杜怀仲只是为了拉点军品生意,那倒也没什么,杜怀仲的背后是朝中几位大臣,他倒乐得送这人情;可要是姓杜的另有所图呢?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湖北的战事,不会很顺利。
……
武昌城外,一处空地上。
……
芳草凄凄,藤萝遍地,只有残留的几截焦黑的木柱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杜怀仲撮了两个小土堆,土堆前点上了香,供着酒肉,一堆冥币正在燃烧。
辁枢啊,挺对不起你的。
我不求你原谅我,没办法,你是旗人,我却要造反。谈不拢的。
等有一天,我也到了那边儿,你打我,骂我,咒我都可以,但就是别看不上我。
还有这位齐林兄弟啊,咱们是头一次见面,不过我挺喜欢你的,你是个好人,你是白莲教,可你是白莲教里的好人。
也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马上要做对不起你的事了——确切的说,是对不起你老婆的事了。
我不求你们原谅,我不求我害死的那些人,还有我将要害死的那些人的原谅。
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做了,我就不求原谅。
一阵风刮过来,纸灰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