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簇拥着李阙和赵翼他们一行来到村寨门口，门口站着一个小伙子，相貌堂堂，一脸英武，走上前来冲大伙一抱拳，不卑不亢的说道：“各位经理光临咱们福祥社，不胜荣幸，不知各位这次来有何贵干啊？若是收烟叶，恐怕还不到时侯。”
赵翼说道：“我们不是来收货的，只是经过此地，想在此借住一晚。”
小伙子爽朗的笑了：“说甚么‘借住’，有道是‘天下社员是一家，公司就是社员的娘家’这娘家亲戚来了，还能不招待么？”一面招呼几个人过来帮忙牵牲口，拿行李。
赵翼见那小伙子指派大伙干活，竟是没有一个不服的，便问道：“请问这位小兄弟，你们福祥社的社长是哪位啊？”
一边的社员都笑了，有人在那小伙肩上拍了一下：“这位就是俺们社长，您别看他年纪轻轻，可能管事！大伙都服他！”
赵翼道：“原来如此，老夫赵翼，这位是李琼玉先生、黄涯老先生。”
“原来是赵经理和黄顾问！”那年青的社长忙行礼，“有眼不识泰山了，在下萧二蛋，是这福祥社的社长。”
旧时中国老百姓家生孩子多取贱名，像什么“狗剩”、“坷垃”之类，图的是贱名好养活，这情形极为正常，所以听他自报家听叫萧二蛋，众人也只觉得不过是粗俗了些，并不怎么为意。
萧社长教几个社员收拾了几间房屋，安排好众人的住处，又陪着赵翼和李阙查看各处情形，萧社长将当地的风俗民情、社中的事务详细的报给二人，虽然说的都是通俗的白话，但条理分明，内容详实，赵翼满意的点点头：“走了这么多垦植社，就算数你们这福祥社经营的好，方才我看这村子里大小事务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社员们各司其职，看来大伙推选你当社长真是没看错人。”
正说着，大伙来到了一处铁匠铺旁边，只见铁匠正带着两个人，张罗着给马钉铁掌，李阙脸色突然一沉，问道：“你们这社里，有多少骡马？”
“马二十三匹，其中骟马十一匹，牝马六匹，牡马三匹，小马驹两匹，还有一匹瘸腿老马；骡子十六头；驴四只；统共是四十三口大牲口。”萧社长脱口而出，看来他对自己的家当很熟悉。
赵翼眉毛皱了起来：“这也有些太多了吧？”，他一转头，又看到了铁匠铺的墙上挂着十来把钢刀，顿时一愣：虽说按朝廷的规定，垦植社允许拥有自卫武器，但对数量和种类都有严格的控制，像这样规模的垦植社，最多也只能拥有二十只把大刀和几枝梭镖而己，但现在看来，马匹和兵器和数量都超出了朝廷的限制。
他叫人找来社里识字儿的先生，叫他把账册搬来，略一翻看，不由大摇其头，心说这不是胡闹么？按常理，垦植社的社员们，编练和务农的人员比例要按二八分，就是说，十个男夫里面，要安排八个人下地干活，只留两个负责值守、巡查就够了，对于少数处在边远深山，又和当地部落关系比较紧张的社，这个比例允许达到三七，最多不过四六，可眼前这个福祥社就是柳州城不远，地面上可以说是太平多了，几乎不用考虑和甚么人发生冲突，但就是这样，这个比例仍然高达四六开，这不是吃饱撑的吗？
“你收拾这许多兵器、马匹和人手是想做甚么？等着官府找麻烦么？”赵翼问。
萧社长却毫不在乎的一笑：“我不嫌多，还只嫌少勒，三位经理大人听小人细细禀来：教我看啊，这西南早晚必有一战！”
“什么？”赵翼吃惊的问道。
“咱们坐下说。”萧二蛋从铁匠铺子搬出几只板凳来，大家围坐成一圈。
他手里捡了根树技在地上边划拉边说：“几位既然是公司里的，那就不是外人，这话也就敢跟你们说，大家只看现在一车车的烟叶、桐油、茶叶什么的往外运，换回来一沓沓的垦植劵、白花花的银子、绸缎花布，却不知道，这整个西南，就好比一个人屁股坐在火塘上面，刚开始还觉得不甚烫，但迟早有一天会忍受不住，蹦起来的……”他向大家一一说明，原来随着大量的中原人口逐渐涌入西南，从经济、文化、资源等各个方面和当地人都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这种冲突日积月累，成为西南地区一个最大的不安全因素。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黄涯笑道，他给自己的烟袋锅填上烟丝儿，点着抽了一口，这才一边吐烟圈一边说，“要说这种事，早就有了，打从元朝时侯起，在西南行的是土司制，这本来也就是个安抚手段，谁想到头好开尾难收，天高皇地远的，这些个土司们一当就是几百年儿，直到了先帝雍正爷那会儿，雍正爷是个眼里不揉砂子的主，哪能容的下他大清国治下，还有这么些个土皇帝？——就开始‘改土归流’，废了那此土司头人，老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可你想那些个土司们都是地头蛇，手里有兵有粮，他们会心甘情愿么？就算那些表面上听话的，心里能没有怨恨？这种怨恨攒在人心里，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黄涯这么一说，大伙豁然开朗，又是这件“老大难”的问题啊！
其实无论改土归流也好，垦植西南也好，其实本质都是日渐发达的中原文明圈向周边扩张辐射的结果，这种文明扩张，要是不和西西本身比较封闭的社会形态发生冲突，那才真叫奇了怪了呢。这种事情李阙和杜怀仲闭门商谈好多次了，，虽然都知道推进垦植西南，会激化当地的社会矛盾，但也都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一提起这事儿来，都是头痛不己。
“‘老百姓感恩戴德’？”萧二蛋冷笑一声，“我说老神仙，您未免把朝廷那些狗官想的太好了——您想啊，那些当官的会是什么好鸟？他们借着朝廷废土司的事儿，搜刮民腊民膏、吞没土地，那些官兵更是狗仗人势，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做，那些苗民、瑶民等等又分不清旗人汉人，只知道是当官的欺负他们，加上那些土司们一煽动，于是都恨上了汉人——他娘的，满人打砸抢，汉人却倒了霉！”萧二蛋越说越气。
“是啊，你们不道，狗官太欺负人了，不管是苗人、汉人，哪一个没受过敲诈勒索的？”一边站的众人提起当官的就来气，纷纷讲起当地官员们的劣迹来。
“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李阙叹了口气，“只不过若是满族的官欺负满人，汉族的官欺负汉人，土司欺负苗瑶，无论那一族的老百姓，也只是骂贪官，但要是一个民族的贪官欺负到另一个民族头上去了——不得了，那不免使两个民族之间都结下了冤仇——其实呢，说倒底，天底下哪里的老百姓不都是一样受苦？”
“这位李先生说的太好的，便是这个理儿。”萧二蛋一拍大腿。
“先不说官府，就说垦植社和当地人的关系怎么样？”
“垦植社里也是三教九流，啥样的都有，可要总的来说，和当地人关系，倒比官府要好，一来大伙都是苦命人，二来垦植社讲信用，和人做生意买卖公平，就说咱们的垦植劵，一开始还只能在社里用，拿出外边去都没人敢收，只认铜钱和现银，现在好多了，垦殖劵拿到哪里都好使，有的社因为社长处事公平，在地方上也有威信，甚至有当地人有了官司不去官府打，而去找社长说理的。”
萧二蛋继续说道：“要说垦植社里，哪一项规矩最英明，我萧二蛋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儿，但也得说是每个社必须配一个教书先生这一条！你们不知道，漫说是社里一年到头大事小情少不了这跟笔头子，就是十里八乡的人也时常有求于教书先生呢，在咱们西南，教书先生的地位，比我这个社长高！你们别笑，说实在话，一个教书先生在这里，比那金銮殿上的宰相还金贵呢！”
“说这些有什么用？”一边的铁匠干完了活，凑过来插嘴，“雀窝窝掉地打烂个完！真要是有一天，苗民跟朝廷翻脸，他认得汉人里哪个是好人，哪个是贪官？嘿嘿……”
赵翼一言不发的听大伙说了这么半天，眉头拧的更深了，看来西南局势不能再装着没看见了，只是他能怎么办呢？他早就身不在官场了，现在虽然挂了个六官员的虚衔，但手里一点实权都没有，向皇上上折子他还不够级别，禀报两江总督？算了，书麟那个窝囊废会在皇上面前提这种事才怪了！
“就是应为如此，我才费劲八拉的练社兵、养牲口，就是怕哪一天情形有变，也求个自保。我还想教附近几个社的人组织到一起编练，只可惜他们贪图多种几亩靛蓝，还笑话我杞人忧天，啥叫杞人我不懂，我忧的也不是哪门子天，我忧的是这全社几百口人的脑袋啊！”萧二蛋仰天长叹。
从福祥社出来，赵翼和李阙马不停蹄的住最边远、情况最复杂的地方赶，这时也顾不上什么游山玩水、写劳什子的书了，所有人精力全花在查访当地的民情，一开始大伙还抱着一种猜测，以为是那个萧二蛋听风是雨，夸大其辞，但调查的结果却是触目惊心，有的地方，各位社会矛盾比萧二蛋说的还要严重！
返回长沙的路上，李阙和赵翼各怀心思，赵翼想的是要把情况赶紧报告给朝廷，他想起了在台湾共过事的福康安，便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遗憾的是福康安正在西藏边陲和廓尔喀人苦战正酣，根本无暇他顾，这封信就这样泥牛入海了。
江宁
“西南不能乱，”杜怀仲说，“无论如何不能乱。那个萧二蛋，安排进总公司，教他按自己的想法做事。”
“我去办。”李阙说。
长沙
萧二蛋站在栏杆前，站在长沙全城最高的建筑顶上，他被眼前的情形震撼了。
原来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公司真小啊，就像我那个福祥社，天下也真小啊，就像村子外的农场。
他被告知，他现在成了公司的高层管理者，专门负责社兵的训练，那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李琼玉给他的命令是：做你想做的事情。
于是他开始了，他先是在长沙城外选了一处地形复杂的荒地，教人按垦植社的模样，盖了一座空寨子！然后从移民里挑出两组，各自扮演攻防一方，防的一方不光要守住寨子，还要在对方进行扰袭的间隙进行耕作、抢收，而攻的一方则要想尽方法抢掠对方的粮食、攻下城寨。
每过十天，他就把攻守一方调换，裁汰掉那些表现太差的人，并补充进一些新人，而如果他发现谁想出来一个好主意——比如挖地道、比如火攻——或是谁表现出指挥才能，那个人的地位很快就会得到晋升。
渐渐的，这座模拟的战场面了模样，寨子被加固成了城堡，布满了射孔、望塔，而城外的农田里，也挖上了一道道反骑兵壕，在大白菜和玉米地的下面，暗藏着险恶的陷阱。
“这就是你说的‘精兵’？”一天中午，李阙站在山坡上，指着满山坡吃饭的“攻城军”，士兵放羊似的三两成群，聚在一起。
“这里头有名堂，”萧二蛋说，“看，那个小个子，他身边总是最热闹的，说明他人缘好，那个山东大汉是新来的，可大伙都愿意跟他一起，说明他为人厚道，那个谁，老偷对方咸菜的，是个从不吃亏的家伙，还有那个，一个人吃独食的，那是个陕西冷娃……”
李阙看了他一眼：“这些你从哪儿学的？”
“这还用学么？天生就会。”萧二蛋笑笑。
李阙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无语。
“我己经找到攻城的最好办法了。”萧二蛋神秘兮兮的说。
“你说是那台抛石机？”李阙眼光透向山下，那里一片土豆地里架着一台简陋的抛石机。
萧二蛋摇摇头：“那是个完全没用的废物，真正厉害的是这个，在这玩艺面前，再坚固的城墙，也是废物。”他伸开手，掌心里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