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的暖和起来了,但熊老头子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起色,他静静的躺在床上,他知道,屋子的外面又是一个春暧花开的季节,但这是季节己经不属于他了。
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好不起来,还是不愿意起来?他甚没兴趣思考这个问题了,他经常的回想往事,甚至惊讶于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啊,那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是自己的,可现在,自己的世界己经枯萎了,干巴巴的收缩成一间小屋,小屋外,是别人的世界。
他不愿好起来,他不愿走出去。
“曹老爷来拜访。”下人进来禀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请到花厅,扶我起来。”熊老头子平静的说。
两位老人在花厅见面了。
“熊掌柜,一别四载,风采不减当年啊!”曹篁爽朗的说。
熊老头哈哈一笑,挥挥手:“莫要取笑,己然是朽木残灯啦。倒是曹老弟您身子还是那么硬朗。”
“不行喽,”曹篁指指头上的白发,“老喽。”
曹篁叫人捧过一礼盒,打开来放在茶几上,熊老爷眯眼一打量,是一件青瓷圆洗,釉色透着沁人心脾的青色,薄如蝉翼,似玉又非玉,说不如的漂亮。
“礼重了。”熊老头摇摇头,“曹掌柜,您这……”
“莫要叫我曹掌柜,某己经退了。”曹篁说。
“是么?”熊老头楞,又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我说老熊啊,瞧你这年纪,也该退下来享享清福啦。”
熊老头苦笑了一下:“你以为我不想吗?我不像你,有个那么出息的儿子啊!”这倒是实话,轮年龄,他比曹篁长了八岁,两个人斗了一辈子,却是始终在所有的事上,对方都要压他一头;生意上,曹广兴比他的熊向发规模大,论出身,曹家祖上中过进士,是书香门第,熊家只不过是商贾,就是生儿子上,曹篁的独子曹材现在己是和他分庭抗礼的主,而他虽然有两个儿子,却都是一双废物——他对曹篁,一直有一种近乎宿命的妒忌。
“你不是带出几个徒弟么?”曹篁问,把大掌柜的位传徒不传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他两个儿子只要做甩手掌柜就行了。
“皆是守成之辈。要是放在早年尚可,眼前这世道情形,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这事熊老头不是没想过,可他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格的衣钵传人,能把熊向发的招牌托付出去。
“‘逆水行舟’”曹篁点了点头,“老哥你看的透啊——四年前我走时,江宁是个什么模样?我一回来,好家伙吓了一跳!”他由衷的感慨着,“我真有点后悔这几年没留在江宁,错过了这么精彩的时侯!——你想想早些年咱们生意是怎么做的?卖个百来匹段子就沾沾自喜,嘴上不说,心里那份得意——再看看现在,小崽子们一张嘴就是上千匹!咱那点事儿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
两个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声中透出无尽的沧桑。
“咱们的时侯过去喽——。”曹篁用手擦了一下眼角,“现在的织业己不是当年的织业,水轮织机、下关新厂、新冒出来的‘联合’,连苏杭也在搞合股……”
“什么!”熊老头眼睛一眯,霎那间迸出一道精光,“苏杭那边也在搞合股?什么时侯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就这两天,苏杭那边的织户们觉得我们抢他们的饭碗了,纷纷抱起团来要和我们对着干,其实不光是苏杭,各地的掌柜们都在商量合股。”
熊老头暗骂自己不该在床上躺着,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漏掉,忙问:“合股的是哪几家?”
“通城合股。”曹篁苦笑了一下。
“通城合股!”熊老头眉毛拧在了一起,他知道,一场大风雨就要来了。
“据我得到的消息,杭州的‘铁云合盟’就在今天成立、苏州的‘织秀合作’正在商议之中,这样一来,无论哪一家,都比你我的生意要大啊。”
熊老头明白曹篁的来意了。他的眼睛落在茶几上那件汝瓷圆洗上。难怪你会舍得送这么重的礼。
你是打算吞并我熊家。
熊老头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
曹篁坐在那里,悠然的看院子里廊下燕子衔泥筑巢。茶几上的汝瓷圆洗旁边,两杯茶静静的冒着热气。
时间过了许久,燕子还在衔泥,茶怀己经不冒热气了。
熊老头己经不再踱步,只听他一声长叹,缓缓落座,端起己经凉了的茶抿了一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曹篁站起身来告退。
熊家大门外,曹篁一出来,旁边的马车上立马跳出来个人:“爹,如何?”
“己有了八成把握,”曹篁一笑,“不过姓熊的脾气倔,不能逼的太紧了。小子,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铺路,以后的路怎么走,全看你自己了。”曹篁捶了捶儿子的胸口,扭头就走。
“爹,您上哪儿去?”
“打今儿个起,我就搬到你娘那里,比住在家里轻醒——以后我的日子算是轻省了,没事儿种种花,养养鸟,你要是有孝心,时不时的就过来看看我,还有你娘。”曹篁昂然远去了。
曹材站在原地发呆。
曹篁去游说熊老头子时,杜江海正在游说下关开发基金会的各大股东。
杜江海现在的身份是下关庶务局局长,这个机构负责下关地面上的各种事务,隶属于下关开发基金会,直接对基金会董事局负责。庶务局局长由董事局选举产生——本来董事局想让杜怀仲担任,但杜怀仲以自己身为董事,不宜身兼二职为由推辞掉了,并提名他哥哥杜江海担任这个职务。其实这个政治结构,很有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城邦共和的味道,按杜怀仲私下的说法,庶务局其实就是个“山寨衙门”,而董事局则有点像罗马元老院。
庶务局一切草创,杜江海忙的是鸡飞狗跳,他召集了一帮人组建了自己的“内阁”,头一个就是李阙,还有下关的几个社会贤达和头面人物,又从研究院调了几个人过来,庶务局这才像个样子了。
没想到杜江海上台第一件事儿,就引起了董事局的不满——他计划把庶务局全年预算的四成用来办学校,叫工人子弟入学——那时侯只有家境富裕的小孩子才有接受教育的机会,而大部分工厂的工人夫妻两个每天都要劳动十几个小时,几乎没有节假日,这样才能勉强糊口,没有托儿所和幼儿园,小孩子只好扔在家里没人照顾,卫生条件也很差,经常发生儿童意外死亡的事情,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就要帮大人做家务,平常没事儿就只好满大街乱跑生事,等到了十一二岁,就要去工厂当童工,童工的待遇非常低,几乎等于白捡的劳动力,或是混上了黑道当了流氓小偷。杜江海计划在工人聚居区建几所小学,但大部分董事们认为这样花钱有点冤枉,他们想把钱花在修路和修自来水厂上。杜江海不得不苦口婆心的通过各种渠道挨个游说那些董事们。
经过漫长的讨价还价,董事会勉强同意了杜江海的计划,不过原来五年全日制小学被变成了三年半日制,学校分一二三共三个年级,每天学习四个小时,学习内容是最基本的启蒙课本《三字经》、《百家姓》等,杜江海又加进去一门算术,至于美术和音乐则被迫裁减掉了。
“这样一来,只需请几个先生就行了——高年纪的学生学会了之后,还可以教低年级的。”李阙说,他现在被杜江海拉入了他的“内阁”。
“还是有点太简陋了。”杜江海一面说,其实他知道能争取成这样,己经是董事局很看杜家的面子了。
“还有我们组织巡更队的事儿,”本阙指着杜江海办公室里的一幅下关地图,“郑家织厂附近几个村子的里正都找过我了,想让我们的巡更队顺便帮他们打更。”
“可以,”杜江海说,“不错要让他们交一笔钱——这们我们合伙请几个更夫比每个村单独请更省钱,你算一下要加多少人,还有巡更的路线如何改。”
“约瑟夫找到我,想在下关建一个教堂。”李阙说。
“绝对不行!”杜江海一口回绝,李阙一楞,他没想到杜江海反应这么大。
“宗教这东西很麻烦!我们绝对不能牵扯进去,要不然会被衙门盯上的!”杜江海冷冷的说,“你去回了他,但是话要说的委婉,别伤了面子。”
李阙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约瑟夫还有很大的作用,要用,但同时也要防。”杜江海对基督教文明骨子里的那种扩张性极是敏感,“他们这些基督教徒和咱们中国人不一样——他们狠不得天下人全信基督教,要时时防着他们坐大,真要是有一天,中国人都信了耶稣了,那才叫不可收拾。你记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李阙几乎打了个哆嗦,这家伙,跟他弟弟一样阴险!
“啊呀——好累啊!”杜江海扔下满桌的文件,伸了个懒腰,“他妈的,原来当官儿这么累,还是回研究院好。”
李阙笑了一下,这几天他也忙的不轻,他走到窗户边推窗一看,己是明月高悬了。
“饿死了,去吃点宵夜吧。”杜江海说。
“正有此意。”
“啊嚏”杜怀仲猛的打了个喷嚏,他揩着鼻子,纳闷的说:“怪了,谁又在骂我来着?”
沈轸荣沈老掌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手上拿着一件东西,翻来覆去的在灯下仔细研究了半天,竟然是舍不得放下。
“怎么样?熊老头送来的。”杜怀仲说。
沈老掌柜把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俗话说:‘家有万贯,顶不上汝瓷一片’——果真是好东西啊,我也就是在年轻时侯,跟着我师傅见过一件品相这么好的。”
“熊老头儿说是曹大凯子他爹送的,他又转手送给了我。”
“如果我没记错,这件玩艺早年间是随园里边的物件,后来被袁子才大人送进了北京城,就没音信儿了,没想到啊,三十年河东,三直年河西,这玩意儿又回到了江宁。”沈轸荣笑笑。
“你是说这玩艺儿是曹篁从京城带回来的?”杜怀仲问。
“曹家门路不少,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多有交结。”沈轸荣说。
“这玩意曹家送给了熊家,熊家又送给了我,瞧这意思,这两家合股的事儿怕是差不多了,既然差不多,那下一步就该来找咱们借钱了,我们要早做准备——你估计他们会借多大数目?”
“东家放心,这个我早准备好了,一共这么多。”沈掌柜做了个手势。
“这个数目?大买卖啊。那行,这事儿就靠你了。”杜怀仲起身告辞。
“东家尽管放心。”
杜怀仲走到院子里,皱了皱眉头:“这谁在吹笛子?听着声音怎么这么悲凉啊?”
“……东家……这是萧声。”
“哦!”杜怀仲一拍脑袋,“真没文化。”
“这谁在吹萧啊,听着怎么这么悲凉啊?”杜江海一边喝着混沌一边说。
李阙抿了一口绍兴黄酒,称赞的点点头。
一座小院子门外,曹材望着紧闭的小门。幽悠的箫声从院子里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