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胸腔内气血翻动带来的瞬间麻痹几乎让我眼前出现漆黑,麻痹褪去后紧跟的便是全身的痛,从脚痛到头,肺叶像是被扎破了,喉间几乎都可以闻得见血腥味了。
濒临死亡的人往往会表现惊人,静脉像是突然被灌注了澎湃的力气,左右手同时发力,分别死死攥住手中力所能及的东西。
我挣扎着向上攀爬,左手手掌中的粗大越来越有厚实感,掌中心的火辣的摩擦在逢生的喜悦中几乎微不足道。
屁股终于坐上了粗壮的树干,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地将另一只手中的沉重甩上旁边的分支,身下的坐垫又是一阵抖动,双眼这才看清楚自始至终紧抓的东西。
承接我重量的是一棵崖壁上的翘树,在陡峭地几乎找不到着脚地点的岩石上,突兀地横亘在云雾缭绕中。长年累月的锤炼,使得这棵树的主干几乎有一个盘口粗,顶冠的枝叶勉强遮住了底下乱篷的枝丫。刚刚下落带来的剧烈颤动让本就不丰硕的冠变得更为凋零了,逐渐有了洪荒之初的萧条。
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是都大口张开,贪婪地呼吸着世间的清新。
他银白色的绣袍上粘着好几处不知从哪儿擦来的青色的粘腻,像是陋巷里人阴暗潮湿处的青苔,衬着腰间的翠玉带子倒是还有几分可看。凌乱的头发也插上了几片树叶子,甚至还参杂了一些树皮的枯屑。几个眨眼前他还是倜傥的江南才子,现在却狼狈至如此模样,我忍不住有些苦中作乐地咧开嘴笑起来。
喉咙里的咸腥还没有退下去,顶着一副破嗓子在不着人际的半空中,声音实在有些凄凉。见他不做声,我只能又讪讪笑了一下,收回了山涧里反复回荡的鬼啸。
一般的读书人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是吓破了胆,换如今肯定是在指着我的鼻子一顿狠骂了。可他不同,眼睛盯着我,却不是带着预期的憎恨,而是一股探寻的疑惑。我不禁对眼前的年轻人更为惊讶,这样的淡定可不是能够出自一般人家的。
“你还好吧?”我担忧地问他,心里却是集中了全部的谨慎,身体不着痕迹地向树根方向挪近了点。
他恢复了常态,低下头任由被树枝勾出的发丝滑落在脸上,没好气地说:“你认为我会好到哪里去?还是以为我会比在上面要好?”
我自知理亏,喝醉了酒失足掉下山崖却顺带拉上了他垫背。如今能够在这片险境中求得一线希望已经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只是这份福气老天什么时候收回,谁也说不准。
两个人之间又恢复了沉寂,归拢了山野之间的清寒。
身下突然一阵索索的抖动,原本还黏贴上的最后几片叶子也都纷纷被山风带走了,剩下一片肃杀的光秃。
对坐的两人面色凝重起来,都心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双手紧紧扣住身下的树干,紧张地连指甲都掐了进去。
只是长在崖壁上的树,占一层薄土,终究不如平地上的大树来的坚实。
我语气坚定地对他说:“我绝对不会跳下去的。”
脸上虽然摆出一副大小姐的架势,但心里终究是愧疚的。毕竟是自己拖累了别人,难道真的非要等到同归于尽的时候吗?
可是,谁不想继续活着呢?
他突然抬起头,似嘲讽地说:“你以为自己不跳下去,我就真拿你没办法了?”视线从脸上的发丝中直射过来,凉了我一身。
手中的树皮抓的更紧了,我一字一句地低声念出来,不甘示弱中带着似在叮嘱自己,又或者是在告诉他:“我,不会,下去的。”
“真的?”
他慢慢地站起来,身下的树抖动得更为剧烈了。
“还是你觉得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对你构不成威胁?”他笑得有些像在哄小孩子,一步步向我靠过来。
我急了,声色俱厉,怒瞪着他,“你疯了,这么做我们两个人都会死。”
他无所谓地摊摊手,脚下还是没有任何打顿,道:“你以为我们还能活多久?总有人需要牺牲的。因为我们都清楚,这棵树坚持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好不容易从变态太守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再死掉一次?我不想死,可是如果不死,或许连一个人的命都保不住……咬着下唇,脑袋里做着艰难又纠结的挣扎。
突然底下的树杈扑腾了两下,只听一声清脆而自然的“咔嚓”,我猛地向那片白色扑去,抓住还未来得掉下的银纹袖口。
身体重量集中在裂成半截的断木上,全部压在只碗口粗的树干表面。双腿将身下的树又勾紧了几分,两臂磨蹭着粗树皮使劲向远处够着,把底下的白衣又攥上了一点。
山里的寒风吹得身体都有些麻木,两只手只能吃力地小心交替着力点,好让白衣不会因为冻僵的手指掉下去。
“喂,你……还行不行?”每一个字我都吐得艰难,仿佛只是在和死神争取最后的体力。
悬在半空的白色慢吞吞地发出几个字,“恩,还行。”平淡的语气仿佛是在跟别人聊天气般自然。
我又好气又好笑,咬了咬牙关,终于再次为右手腾出了小会克服麻痹的休息时间。
手臂上已经僵硬得快要痉挛了,分不清手下的白色到底是他衣服的一部分还是山谷中缭绕的云雾,只是靠着仅存的本能机械地抓紧。已经再也腾不出力气来更换左右手了,累到极点便是什么都感觉不出的麻木。
“喂!”他突然说话了,声音不复之前的玩世不恭,变得有些低沉,“为什么不干脆松开我,这样你就能活长一点?”
长时间的沉默让我眼神有些涣散,听到他的声音忙打起精神,“我,怕……你变成鬼,缠着我啊。”每一个字都讲得万分吃力,但还是凑成了一句话。
身下传来闷闷的笑,他不再说话。
我松了一口气,眼睛前的黑暗越来越重,重的都快看不见手中的抓住的白色了。我强睁了下眼睛,让自己能够清醒一点。只是透支后的力竭很快就重新袭来,耳边开始发出令人晕眩的模糊耳鸣。
半晌,底下的白衣又开口了,声音比方才的又黯沉了几分,“松开我不就可以解脱了,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呢?”
“呵呵……”我笑得有些无奈,不做声,因为已经腾不出力气来回答了。脑中的意识更加模糊了,只有不时刮在身上刀片般的寒风才能带来几丝清明。
“为什么不说话?”
现在话倒多起来了,我昏昏沉沉地在心里骂他,还是挤不出力气来回答。眼前的黑色演变成了漩涡,一点点扩大范围,将我越扯越深。
耳膜突然传来不小的震动,我回过神,发现手中抓着的白衣似乎在摇晃。
他听起来像是在生气,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咆哮,“我叫你放开我,听到没有?你知不知道自己受伤了,快……”
受伤了吗?应该是吧,脑袋里还是一片模糊。胸口正好搁着断裂面,早前衣襟就泛出红色了。只是他现在才知道,大概是终于滴下去了吧。
胸口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耳边“哗啦啦”尘嚣声让我知道这棵树木终于不负重荷,结束了在崖壁上的生活。
失重的飘然让我感觉像是躺在婴儿的摇篮里,自由,无拘无束。
终于要死了吗?
虽然眷恋,但心里还是有一丝满足的,自己这个祸精还是能够不独活的。
“砰!”
身体被一片冰凉刺骨包裹,口鼻之中全是肆意漫进的水,疯狂地从各个孔窍中涌入,窒息的感觉将我一点点吞没……
醒来时身体周围裹着一层温暖,我转过头,看见身旁正燃烧的火堆。胸口被牵动着像是被扎穿的一样,疼的我连喘息的勇气都没有。习惯性地想要用手抓脖颈下方,却发现两只手像被锁住了般,怎么都抬不起啦。
呼吸上的不畅和生生忍受的疼痛让我挣扎着蜷缩起来,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却又是自虐地强忍住不让它流下来。
后背贴上一片暖意,蜷缩的身体被重新扳直,躺回铺好的衣服上。
“伤还没好就别乱动,除非你想疼一辈子。”头顶上的人嗔怪道,声音里带着点隐隐的慌乱。
“疼,喘不过起来了。”我眦着牙,眉头紧皱,身体不安分地又想蜷起来。
他低下头来,手从我的后脑勺穿过,将我微微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后背上帮我顺着气。
待终于好受一点了,他将我放下,脸上泛出不自然的红晕,说:“刚刚伤口裂开了,我要帮你重新换药,忍着点。”
我当然知道自己伤在哪里,听到他这么讲,脸蛋也不由自主地红起来。虽然明知是他救了我,别过脸,有些咬牙切齿地道:“该看的你不早就看到了,现在还用得着跟我交代什么吗?”
火光的映照让他的脸红得更艳了,低头将盖在我身上的外袍脱下来,一边轻手轻脚地帮我重新换上药,一边道:“其实,伤口只是在檀中上方,所以……身上的红绫,我没有取下来。”
这话说得……
我脸色更加不好看,哼了一声,“那你不还是知道了?”
他被我一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精神集中在换药上。
虽有火堆燃着还是抵不过山谷之中的冷意,半夜两个人都没有睡意。胸口在换过药之后已经没有火辣辣的疼痛了,反而传来一股淡淡的清凉。一个读书人居然会有这么好的医术,这不禁让我更觉诧异。
不过想起贾柯灵的那一套建筑理论,只能摇摇头,到底是蝉联三届的才子,哪能是我这种投机取巧的人能够比上的。
在这深谷之中,反正也是无事,两个人话开始多起来。聊着聊着,他突然插进一句:“在树上的时候我还想把你推下谷中,为什么你后来还要救我?”
我有些想笑他的小孩子脾气,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呢。
“因为我怕被冤鬼缠着。”
他根本不信我的话,执着于这个问题,“明明可以放开的,说不定现在你已经得救了。为什么还要一直拉着我,树枝戳进了胸口也不说?”
我顿了一下,开口问他:“我把你脱下悬崖,你恨不恨我?”
他没有出声,似乎是在思索答案。
“明明是无辜地被我连累,为什么最后还要救我?”
他直直地看向我,用一句话就点破了我的意图,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你救了我,所以我才会救你,只是这么简单。你不用想要将我绕晕,我很想为什么你可以不松手?”
我扯了扯嘴角,抬头仰望上方,半晌,才喃喃道:“因为,我,就是个祸根。”想过江南的一幕幕,眼睛蒙上一层黯然,“不想继续有人因为我出事了,孽债能少一桩是一桩吧。”
声音到最后已经为不可闻了,只是想说给自己听,却还是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他回过头,帮我将身上的袍子裹紧了些,笑着轻声道:“你不是祸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