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走向一张赌桌,投骰子比大小,坐庄的是一位虎背熊腰体格彪悍的男子,赌坊里每一桌都有这种看场子的人做庄,以防有人滋事找场子。
粗肌条的手臂将骰子摇得晃铛铛地响,仿佛是在杂耍一般。他将骰子抛掷翻转,连续做出空翻运动。
粗狂洪亮的声音在闹哄哄的赌场炸出来,“赶紧下,买大还是买小,要开了啊。”
我手里一抖,差点将捏着的银票都撒掉了。刚刚耳边细声细气的语气让人很难同眼前的这个大嗓子的彪悍之人连接起来。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
“买定不离手,快押!”
赌场真的是一个疯子聚集的地方,不停的躁动下,很快桌布上绘有大小两个颜色迥异的圆面上就堆上了白花花的银子,亮闪闪的颜色将赌坊中秽浊的空气都澄澈起来,染上一层金属光芒。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现钱了,我忍不住吸溜一口口水,还没等咽进喉咙,身体就被后面推搡的拥挤给暴露在了赌桌前。现在只需稍微低一下头就能看见两座赤裸裸的银山,我顾不得检查刚刚被磕碰的地方,两只眼珠子贪婪地盯着视野中的两垛银色。
“小兄弟,要下赶紧,别挡着我们的发财路。”
周围的人见我迟迟不下注,害的东家都不开,聒噪的你一句我一句,赌坊里最不缺的就是粗鄙,有些按耐不住的已经连爹娘都骂出来了。
“何谓赌,一般人认为运气是最重要的,其实不然。其精髓实则在于眼观八面,耳听八方。买定不离手,所以小弟奉劝各位大哥下注之前一定要慎重再慎重。”这话完全就是忽悠人拖延时间的,具体买大还是买小我自个心里都在琢磨不定,见呼声明显变小了,我又赶紧加一把火,“这里的钱没有一个不是用血汗拼来的,想想你们的老婆坐在灶台边等着买米下锅,还有嗷嗷待哺的娃子,所以全家的希望可都是悬在你的手上,不可谓不慎重啊。”
窃窃私语迅速开始蔓延,有一部分人脸色开始凝重起来,站我旁边的几个大概听了我的长篇大论觉着我或许是个老手,讨好遮遮掩掩地问我该下那边。
赌需要的是耳力和运气,我不清楚自己失忆前有没有赌过钱,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嗅觉和味觉不错外,还还没发现身上其他地方有异于常人的。至于运气,好好的失忆,关养当媳妇,被蛇咬,被人劫,现在还被个莫名奇妙的王爷要求记什么路线,怕天底下找个比我衰的真不容易。
可这话说出来就是找打,我自然不是喜欢自虐的人。脸上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眼睛却小心地扫过周围的一圈,掠过庄家,带点某种意味的希冀。
他视线和我对上,突然咧开嘴朝我憨厚一笑。
我心里大定,刚刚纸条就是他传的,这胖子果然上道。心里窃喜,早就听说过赌场的高手能让骰子想大就大想小就小。
我将手中的银票狠狠攥了一把,一想到马上面前的两座小银山都要烙上“伊”姓了,咬咬牙将票子全部压在“大”上。
半天,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双白眼瞪得快翻出来了闷闷地掀开赌坊门口的帘子。直到坐上马车脸上还维持着狰狞,心里将胖子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了遍,恨不能拿上铁锹亲自去拜会。
这小子太不上道了,好歹不歹,专黑自己人。看着一副傻模傻样,还对着我傻笑,自己倒是对他放了大心,结果……气得都快成内伤了。
一想到刚刚那只油汪汪的手抓过我的银票,眼眶周围顿时不争气地泛出一圈红色。门外等待的车夫见我脸色漆黑,知趣地什么话都没敢问,却莫名其妙地被我狠狠地瞪了回去。
我想哪怕是他只是问上一句,自己立刻就会将他做了赌本翻回输掉的银票。可我好歹还是个女孩子,拉不下这个脸说这话,只能用眼神发泄胸腔内的火气。
在马车里颠簸了一阵,我的心神渐渐缓下来,掏出袖口中的纸条逐字看下去。半晌,我将手中的白纸撕成碎屑,散出窗外,眼睛惺眯,仰躺在身后的软垫上。
燕桑说最近出去一趟,他估计我会去赌坊找他,就提前告知了手下,并交代我直至下个月十五前不要再去赌坊。上次的花盆事件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不会是简单的失修问题。只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关口离开,我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
交待我不要去赌坊,应该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而我是为了躲司马奉天,他则是为了哪般呢?还有他以前提过的“为了我的安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
老爷子在鬼门关边晃悠,大宝的事还没有着落,自己又被监控着。我长叹一声,不再执着于燕桑的问题,掌心抚上光洁的额头,梳理着发根,希望别再有什么事掺和进去了。
但事情往往不随人愿,当我睡得极浅,半夜醒来好几次,心脏惊颤颤的总觉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第二天还没等用过早饭,就传来了贾府二夫人被捕入狱的消息。
手猛地一个哆嗦,碗里的粥全翻在了新换的袍子上,急急忙忙地从柜子里翻了一条重新换上,就直奔向贾府。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行人颓废地才从府衙出来,府中又传来消息说贾邦带领的商队在西域的路上遭遇劫匪,现在生死不明。
贾府虽是江南经济的龙头但实际的经济中心却在遥远的西域,贾邦的失踪随之带来的便是西域那头的变数。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变数随之而来的就是贾府半壁江山的败落,江南的巨贾将从此没落。
几天之后从西域飞鸽传书过来,贾府在关外的生意全部被截断,随信附着而来的还有贾邦的噩耗。尸体是在关外一座山丘上被找到的,差不多半个身体都被豺狼和秃鹰吃掉了,面目全非,所以只能就地埋葬。
贾府现在称的上时门可罗雀,清静的仿佛连院子里针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即使是出殡那天,也只有几位宗族的长老和贾玉生前的好友露面,试问有谁愿意到这样一户牢狱、病重、子亡、破财的人家沾染晦气呢?
老爷子的病还是没有任何起色,腹部的凸起越来越明显,拱成了一个球形,而且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躺在床铺上的他只剩下一副将近进棺材的骨架。
对于贾邦的离去我掉不下一滴泪,贾玉也没有。这个安静的女子在听到弟弟的噩耗之后更加安静了,举手投足之间仍是那么淡定,只是以前淡得有味道,而现在淡的仿佛随时都可以化成一股世间的清风。
贾家的子女都是学过经商的,我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一面帮助她整理西域那边残留下来的琐事,一面帮忙办理贾邦的丧事。
西风将坟上的白钱吹得呼呼作响,奏出悲鸣的葬乐,萧条地色彩似乎能将人的眼泪都定格在这片凄凉的图画之上。
而我的眼睛依旧干涩,以前那么胆小的人今天却偏偏什么湿润都没有,或许是真的麻木到哭不出,或许是还没涌出眼眶就被风吹散了。
对于老爷子的衰亡我可以认为是天地的周而复始,万物更替,但面前这个衣冠冢里代表的年轻生命让我终于有了死亡的概念。原来脆弱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因为脆弱所以自卑,自卑下的疯狂能够将那样生气勃勃的“小白兔”瞬间吞噬。
我突然有一丝恍惚,自己仿佛是一个瘟疫,走到哪就能将霉运传播到哪。如果没有我的存在,或许贾府还会像昔日那样繁华昌盛,贾玉仍旧会过着千金小姐般闲暇宁静的生活,贾邦还是当初容易脸红的“小白兔”,二夫人不会受那残羹剩饭的牢狱之苦,妞儿也不会遭遇没有爹娘的童年,大宝不会被蛇咬……
都是我,或许一切孽债源头就是因我而起。自责扑天盖地地袭来,各种黑色的阴暗情绪疯狂地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身体,控诉着的罪恶,脚下几乎要站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