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不挤,贾邦想着看我出糗让车夫加快了马鞭,半盏茶的功夫车轮就停住了。
我挑衅地看了他一眼,小爷我长得可比你俊俏多了,又有身为女儿身的优势,搞定个女子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两粒手指轻佻地捏着银簪上的蝶翅,学着武林高手的样子潇洒地甩了下袍子,昂首掀开车帘。
银红裙袍外罩杏黄半臂小袄夹,素雅不失贵气的发饰,初冬的浅色的白雾萦绕周身,空气的不匀衡勾勒出纤长窈窕的背影。身体的主人正站在几丈之外的花圃边,纤纤细手拨弄着探出碎石底崖的枝丫。
这身打扮就不像是府里的丫鬟所能及得到,估计是哪位来拜访老爷子的大人物将千金也带过来了。只是这背影似乎有那么些熟悉呢,自问应该还没来的及进入脂粉气重的千金圈中,莫不是老爷子准备考虑儿子添个暖床了。
作恶的心思又冒出来了,贾鞍想看我栽,那我就来个先入为主,挟嫂子以令鞍。
手指在唇边靠了下,让门丁不要出声。丝屡鞋在平整的地上几乎是没有声音的,却仍是小心地蹑着手脚。簪子的一端没有任何阻拦地没入梳得一丝不苟的秀发中,一对绽开的银翅让素淡的发饰增添了几分流光溢彩的活力。
“啊。”她显然被吓坏了,尖叫出声,双手下意识地抱住头,立刻就转过了身。
该轮到我脸色不好看了。
像变脸一样快速,我笑吟吟地盯着她头上的银簪,双眼眯成线,掩盖了心虚,一副崇拜地说道:“小玉姐,你戴了这支簪真好看。我在贾府住了半个多月,今天特意给你们都买了礼物。现在簪子都在头上了,所以就算你收下了哦。”
心里在流血,可说出去的话就收不回来了。逛了小半天买的玉石、宝珠都只能一样样亲手送出去了。
贾玉向来沉静的性子居然也有了小女孩的羞涩,脸上迅速地升腾起两团粉红,手还放在头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江南的女子开放的不在少数,但毕竟脸皮厚成我这样的也算是异数。我耐着心重新解释,也算是帮她解围,“二夫人、三夫人、妞儿、老爷还有贾邦每个人都有,好多东西呢,我都搬不动。你看,我都用车装的。”
言下之意是你不用不好意思了,赶紧收下吧。
贾玉是标准的温婉性子,待人接物充满了和气,像这样收礼的情况肯定是习惯性的抱笑作答。
没有收到见到预料中的表情,冷淡的语气让我的脸笑得有些僵。
“你是贾家的贵人,我们对你好也是应该的。这点东西贾家还是不看在眼里的,心意到就行。”从容的拔下簪子,“啪”的扔在地上,转身离去。
这难道就是丫鬟们所说的“拿热脸贴冷屁股”?现在可算是冷的都快把我半边脸都冻麻掉了了。冒出一句脏话,真他妈莫名其妙。
捡起地上的簪子,吹了吹。你大小姐不稀罕我还懒得给,等离开江南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卖点盘缠。
嘴上虽碎悼什么心里却是憋了火,愤愤地走到马车旁边,手劲也不免大了,一把将整块帘子都扯了下来。看着充满嘲笑意味的贾鞍,有些枪打出头鸟的味道,粗暴的声音立刻将他震住了,“呆车上干什么,想当深闺小姐就跟你两个娘学刺绣去。”
他愣神的空当,已被我连踢带踹的扔下了车门。视线直接略过摔倒在地上的他,扶稳车座,冷冷地对车夫说:“直接开进去,送我回院子。”
看门的家丁本来还想尽尽职责的,被我狠厉的眼神一扫,立刻重新站回了门边,任凭外面的马车直驶入府内。
车上的东西都是回来时路过最大的玉器店“德福祥”购置的,每一样都价值不菲。精美的木盒足足有十几个,整齐地堆在车厢最里的一角。我硬是心疼这些宝贝会颠坏,当时让掌柜的颇费了番功夫将所有的盒子都用红绳扎得结结实实,还在交叉的绳底部垫了一件半旧的棉袄。
当时被老板当乡巴佬暗地里鄙夷了半天,现在都趁上用途了。我一手拽住最上面的结扣,独自将几尺高的大摞珠宝盒都抱下了车。在一群丫鬟诧异的目光下,很不屑地从鼻腔里发出了个不轻的哼声,捧着超过头顶的盒子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丫鬟们最多从我脸上看出不小的火气,却不知道她们一向认为优雅守礼的伊公子早就在肚里骂了不下于几百句的脏话。这种经典的泼妇台词我自然存货不多,但并不妨碍几百句骂得不顺溜,反正没人规定不能循环使用。
“哇,公子,怎么买这么多东西?”翠花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丫鬟,见我脸色不善,说话也小心翼翼地想来逗开心。
我仍是背对着她,奋斗地解开系紧的绳,随便拿了个盒子反手扔过去。嘴角抽了抽,不舍得糟蹋,半途中硬生生减了力道,语气还是僵硬的,“哝,赏给你的。”
反正这些东西又不是自己花的钱,身边的丫鬟对我不错,这次就算是借花献佛了。其余的就自己藏好,做私房钱,才不给那帮“视财如粪土”的贾家人。
“谢公子赏赐,但奴婢不能收。”
哟,也来高风亮节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进了这贾家就都成圣人了。
转过身,脸上的愠色已经没有之前明显了,手指挑起翠花的下巴,“怎么,嫌爷赏赐的不够贵重?”
她和我开玩笑惯了,头轻巧地撇开我伸出去的手指,笑着答道:“公子能够记得奴婢,已经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奴婢只想跟在公子身边,并不求金银软玉。”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时地看向我,脸上粉红的*泄露了少女的心事。
“你先出去。”我朝门外挥了挥手,声音有些不自然。
她是个懂得进退的女子,眼中虽然有失望,却并没有在说什么,细心地将门带上。
她刚刚的表情我自然是懂的,可我能怎么办,告诉她我是女的?那自己还不得命丧当场。损失两条人命的事我还是不会做的。
莫不是男装穿久了,真变成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骨筋健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赶忙找了面银镜,眼睛、鼻子、嘴唇一点一点检查过来。
眉目如画,含春水清波流盼,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肤如温玉柔光若腻。哪里看得出有男子的神色,最多是被红绫包裹的胸部看不出起伏,和一般男子差不多模样。
府里其他的丫鬟调戏一下就当闲时娱乐,我也不会有什么愧疚感。可翠花不同,相处久了一直把她当做姐姐般,却没有注意过她也是怀春年纪,所谓日久生情,却生了我这假公子暗情。
如今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不管了,都爱咋咋的,自己的事都烦不过来,还分心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将刚拿回来的盒子推在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团。脱了鞋袜,挪到床榻上,卷了条被褥闷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脸上捂得全是汗,淋淋地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太阳穴部位好像针扎似的,刺得我连最普通的思考都不敢用。也不知道最近怎么的,睡觉老是不踏实,前几次还梦见有女的在“念佛”,后来就干脆是无梦到醒,只不过每次都累到脑袋疼,天天都要让翠花帮忙按摩一阵。
想到翠花,心里有些愧疚。睡觉是平复心情最好的办法,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懊悔之前的所作所为。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能够火气冲了脑门迁怒于别人,似乎不像是素来冷静的的性子。思索了半天,可能是邢大宝的事让自己也变得冲动了,用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翠花。”我大了声音朝门外方向喊。
怎么没人?又喊了一遍,仍没有回应。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生了我的气?”
可就算我是个男的,也得讲求你情我愿不是。平时怪懂事的丫鬟,怎么碰上这遭子事就昏了脑袋呢。耐着性子又叫了一遍,“翠花,你再不进来我可生气了。”
房门轻轻地打开了,一身丫鬟服的翠花红着眼睛走了进来,睫毛上滴挂着晶莹,显然是才哭过。没有像平时一样走过来帮我准备洗漱,她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一双肿成桃核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还没有开口,眼泪倒是先落了下来,一颗颗滚圆的顺着鼻翼两侧的泪槽流的汹涌。
我自认为没有把她欺负成这个样子的能力,一时也有些蒙了脑袋,手足无措地在衣服里折腾了番,总算掏出一方帕子,忙递过去。
“姐姐别哭,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我嘴笨地不知道说什么。
“你真的要娶二小姐?”一双大眼睛在水雾中依旧定定地看着我,破碎的哭声里有不甘有希冀。
“二小姐?你说贾玉?”
我在自己的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所以对府里的称呼还不熟悉。等等,这丫头说什么,娶贾玉?天地良心,我从来没干过这种拐骗妇女的缺德事。
“既然你要娶二小姐,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认为我只是个丫鬟,配不上你,自始至终心里都没有我?”她失控地咆哮,尽情挥洒着眼泪。
每天衣食住行都靠你打理,心里怎么会没你,早把你当成姐姐。只不过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一下。
人就是个奇怪的动物,看到别人激动,自己反而能够冷静。几句话之间,我大概也摸清了里面的脉络,她显然是以为我要娶贾玉,才摆出一副质问的样子。其中自然是有什么误会,否则她不会像这般认定了结局。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娶贾玉,而且也不可能娶她,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我自认为没有必要跟她解释,本来就是私事,用的着大张旗鼓地宣告天下么。但毕竟是相处了半个月的人,动几句嘴皮子的事也不费力。
“你真的?”她看我坦然的目光,有些信了,眼中露出一丝欢喜。拾起手中的帕子,准备将一脸的潮湿擦干净。手突然一顿,两眼像是要把帕子吃掉,直直地盯着它。猛地抬起头,将手中的帕子甩到我身上。
一字一顿地说:“伪君子,我看错你了。”恨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掉头就跑出门去。
我撩起掉落在怀中的帕子,有些纳闷,这丫头一惊一乍疯了不是。视线突然在一朵百合花上停住了。六枚素淡的白色花瓣,椭圆形的娟秀青翠叶子,细长的花丝,安静地绣在手帕一角,花姿雅致地俏丽。
府里只有贾玉能绣这种百合,上次妞儿给我擦脸就一直放我这里了。江南素有这种说法,女子的手帕是绣给自己未来的夫君,所以流传下来,手帕也就成定情之物。
无奈地瘪了瘪嘴,这天大的乌龙事怎么就撞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