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口干。四周很黑很黑,我这一辈子,即使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也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的黑暗。这样浓重的黑暗,让人窒息,让人近乎绝望。
我的身体还是酥酥麻麻的。指尖传来模糊的感觉告诉我,这好像是一床苇编的席子。
我想起来。我再度被逼穿上了大红的嫁衣,在拜堂之前,我服了自己藏在嘴里的毒药。这种毒药会使人暂时停止生命活动,造成死亡的假象。
我现在一定是已经被他们埋在了泥土中。只是不知道我“死”之前对他们的诅咒到底有没有起作用。我希望他们能把我埋得浅一点,好让我不至于活活闷死在棺木里,又不能引起他们的怀疑。于是我先故意激怒他们,又说了反话,叫他们把我埋在靠近地狱的深土里,还要把棺材板钉死。这般的恐吓加激将,却不知道是否奏效了。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整个人都像是弥漫在了这种黑暗里。
身体的麻木总算是好了些,我试图把手伸出苇席,触摸外面的东西。
我摸到的竟然还是厚厚的木板!敢情他们是把我先用苇席裹了再装在棺木里的!
我轻轻推开苇席,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以免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和空气。我伸手向上摸了摸,摸到了木板以后,我用手指用力推了推,并不能推动。我现在的体位使不上劲,况且棺木已经被埋葬了,上面是厚厚的泥土,即使棺木没有钉紧我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出去的。
我摸了摸头上,金簪凤钗都还在。
我心里又多了一丝侥幸:兴许这些东西也会是我保命的关键工具呢!
我把头上所有长形的头饰都拿下来,合成一股,用力插进棺材盖板的缝隙里,稍稍把缝隙挤大了一点。
少量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涌进来。我感到一阵小小的欣慰。看来棺材并没有钉得十分严,起码我不会这么快被闷死在棺材里了。
我仔细辨别泥土的味道,企图知道这是什么深度的泥土。可惜我并没有那个充当狗鼻子的能力,这泥土的气息反倒让我恐惧。我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我试图发出声音来寻求解救,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只是在这小小的长方形里回荡了,根本就没有传出去的意思。
一阵一阵的恐惧袭来。我已经这么努力地在寻找生路,甚至不惜假死被埋进了土里。难道这样我还是逃不脱这一劫吗?
不,不,命运怎么能这样捉弄我!我还没有和自己心爱的人好好地生活过,没有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才,没有看着自己的家庭兴旺起来……
在这时间和空间都出现了断层的黑暗中,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不管我被埋得深还是不深,如果没有人来救我,我逃生的希望都是微乎其微。
我奢侈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用头饰使劲撬着棺盖,一手开始把手指往那缝隙里伸。在这无边的宁静中,我只听见自己弄出来的,钉子滑出木头的吱呀声。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死寂。死一般的宁寂,就是现在的光景。现在我就是一个死人,会把胆小的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老远。
逃出去,逃出去!
我要活着。我还要再见楚铉一面,因为我爱他。
这个简单的信念支持着我,一点一点努力地撬动这沉重的盖板。我忽然想起打井的事。我知道一般人们打井,浅则两三米,深则七八米,是会渗出地下水自动汇聚成井的。可是我身边干燥得很,虽然感觉到丝丝微微的潮气,可是并没有水渗入。那么,一定埋得不深!
这棺木并不是什么上等木材,因此撬动也不是那么困难的。我撬了一会,盖板已经被我撬出一个能伸出手掌的缝隙。可是我却发现还是打不开。因为在脚那头的钉子似乎还很牢固,我在这头根本使不上劲。这小小的空间又容不得我掉过身子来。这片刻的劳动已经让我气喘吁吁了。
我还得节约着体力。
我试着把手伸出去触摸外面的泥土,却是很硬,似乎他们把我埋下了以后还特意踩紧了。
天啊!我根本打不开这个棺盖,就算我打开了这个棺盖爬出来了,我可能根本就没办法穿过这不知道有多厚的泥土层!
我命休矣!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可怜肚子这时候咕咕叫起来,我饿了。这个时候的饥饿是可怕的,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事物来源。苇席坚韧,绝不是果腹之物。我所能想到的,只是饮鸩止渴的办法——喝自己的血。
想到可怕之处,不仅仅是饥饿,我感觉到口渴更甚。
完了,这会真的是见不到他们了。泽杨生死未卜,伊溱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这一死,竟然假戏真做了。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绝望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我和楚铉之间的一切。树林里偶然邂逅的歌声,琵琶和飞天舞,初见时那么轻易的玉笛相赠……
送我沙漏的时候,他说,以后,我想你的分分秒秒,就让它来替我数。已经是漏断人初静了吧,楚铉,此时此刻,你在想我吗?可惜在我的最后一刻,沙漏却不在我身边,我无法触及你的思念。
让我闭上眼睛好好的,再梦你一回吧。这个梦,今生不会醒来了。楚铉,记住我吧。既然是卖事我都已经无能为力了,那么,这样也好,我会是一颗美好的流星在你生命力划过,永远不会老去。在我的梦里,你不是什么雒阳王,不是什么贵公子,你就是一个竹林里唱歌的白衣少年,你会轻轻地叫我一声,桃儿姐姐……
会有长翅膀的仙子来接应我吗,在我死去的那刻……天地为鉴,我的确没想过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虽然杀了些人,可是那也是被逼无奈的啊……
我可以去看看地狱什么样子了,听说有冤屈的鬼魂是可以留在阳世里一段时间的,我不想像我说的那样去诅咒谁害谁,我只想静静地陪在楚铉身边一段时间,我想看着他生活,看他亲口说一声桃儿姐姐我想你……
有声音,我听见了细微的声音!
是在说,这边,就是这里,从这里挖下去看看,快点……
我猛然惊醒。
侧耳倾听,果然是真的,这不是梦!
我的求生意识一下子膨胀开来。我不会死的,不会的!我试图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像火烧一样,根本不能发出声音。我急了,我要告诉他们我在这儿!我用力叩击四周的棺板,用脚踢棺盖,努力弄出声音来引导他们。
我听见有声音说:“这里好像有点动静……”
我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更加猛烈地敲击,甚至根本没有察觉到手背和手肘都已经肿起来了。
我听见头顶上有铲土的声音!
我欣喜若狂。楚铉,我能见到你了,楚铉,我不会死了……
身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心里的喜悦就更添一分。原来生命是如此美好的事情,即使什么都没有,只要还有希望,活着也是这么好!
我看见了棺盖漏下来的光线!
光明!我终于从无边的黑暗中解脱出来了!
锤子轻轻地敲击着棺盖。这时候我才发现,生活中每一个声音都是那么美好。经历了这么一场生死大劫,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美好的,每一个声音,每一缕光线都是那么令人欣喜!
一双手揭开了棺盖。刺目的阳光立刻覆盖了我,黑暗无处遁形。
“桃儿姐姐!”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啊,居然就第一个出现在我面前了……
“楚铉……”我嗓子说不出话来,只做出了一个唇形。
他温暖的手触到我,我立刻感到了生命的温度。他把我从棺里抱出来,牢牢地抱在怀里,解开自己的披风裹住我,像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我的身体是那样的冰凉,带着微微的泥土味道。我用我仅有的力气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眼泪湿了他的衣襟。他抱紧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他肩膀重重地抽了一下。他是心疼我的,有太多的甜言蜜语,只是,我们谁也没有说出口。
见了他,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心里的委屈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是一个劲的流泪。他轻轻***着我的头发,说,桃儿姐姐,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不,没有晚,真的没有。但是我说不出来,我也并不想说话。靠在他怀里,就是整个世界,我再不怕黑暗,不再担心天会塌下来。楚铉,不管你是万人之上的王,还是竹林里唱歌的少年,我都是一样的爱你,无怨无悔。
有人端来了水给我润喉,楚铉一只手放开我,另一只手要去接碗,我却生怕他离开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
“傻子,我不离开你。来,快喝口水,瞧你嘴唇干得……”
他像是在安抚一个生病的孩童,眼里的温柔在我心上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我在他怀中微微抬起头,凑上去喝了几口水,复又赖在他怀里不动了。他爱怜地用手指替我揩去嘴角的水珠,***我凌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