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童年变奏曲第一章病弱男孩
春末夏初的泉城，正是柳絮繁盛的时节，一团团如雪似雾的絮状物弥天盖地的飞舞滚动着，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不管人们是喜欢还是讨厌，迎头扑面，放肆纠缠。不远处的千佛山也已经褪去了一抹凝重的暗色，一如一个春qing勃发的轻佻少妇，换上了一件鲜艳夺目的衣衫，挑逗着人们的心情。再看身边，路两旁各种早开的花木正在争奇斗艳，长长的柳丝招摇地在暖风中舞动，于是，在一片初生柳叶的嫩绿背景下，形成了一幅泉城所独有的风景。
这样一个季节，种子都在发芽，植物都在返青，狗啊猫啊的都在发qing，就连空气中似乎也能嗅到发酵的味道，是很容易发生一点什么的季节。而就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我们的故事，也开始了。
这是一个星期天，早上九点来钟，一辆从长途车站开往长清的X路公交车慢腾腾地靠在了市XX医院的站牌下。破了一块玻璃的车门随着“哧”的一声放气，“咣当”打开，有几个下车的人边向四周张望着边走下车来。也许是因为星期天的缘故吧，这里却没有上车的人。司机从倒车镜里看乘客下完，连乘务员的招呼都懒得等，便关门启动了车。
“等等！王师傅，有上车的。”突然，乘务员叫了起来。
就见从前面的医院里急匆匆地跑出来两个人，一边跑一边还向这辆车挥着手。按说在这种情况下司机是完全可以不予理会的，不过，司机师傅好像今天心情特别好，竟然没有不耐烦，卸了档，让车滑行着迎上去，近了，正要刹车，因见是两个小伙子，车速也不快，就只是开了下门，没有停。
这可都是违章的。可乘客们有几个懂的？没有人说话，乘务员也满脸笑容地给两个小伙子撕了票，仿佛这样很正常。
上车的这两个青年一胖一瘦，一白一黑，自然，胖的白一些，瘦的黑一点，胖的文质彬彬，还戴了副眼镜；瘦一点的身上微微有些来苏水味，应该是在医院里工作的，乍看似乎平平常常，然而只要稍加注意，便可觉察到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精芒，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来。虽然两人的外形反差比较强烈，不过，个头却差不多。
虽然下了几个人，可车上还是很拥挤。两个青年买了票，就按乘务员的提醒往后面挤去。看来他们的路程不远，直接就站在了靠后门的地方。
“我说陈新，”看来他们还在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就听那白胖的青年冲着那个黑瘦的同伴用恳切的语气道：“你就不再考虑考虑了？这件事，对你的政治前途可是很有影响的，现在全社会正大力提倡‘五讲四美’，各单位都在寻找这方面的典型，你做的这件事正好处在当口上，一旦……”
“好了好了，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名利之类的东西，我是看那娘俩可怜才做这事的……你不知道，我当时看到那个母亲用卖血的钱为儿子看病，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难受，恨不得……嗨！”那个叫陈新的青年嗓子哽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白胖的青年还是不想放弃：“可是，这事如果报道出来，是很容易在社会上引起同情的，捐款总会有的，恐怕还不会太少，以前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这对那家人不也会有所帮助吗？”
“小韩，”陈新摇了摇头，道：“你不明白，他们只是一家普通人，突然一下曝光在整个社会面前，那种压力……不是他们孤儿寡母能承受得了的。”说到这里，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视着那个被称为小韩的人：“你，不是想为你自己的成绩吧？这么热心！”
小韩脸稍稍一红，辩解道：“上次跟你说过，报社里那些老家伙一直压着我们这些小字辈，好一些的题材根本就轮不到我们的份儿，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我也只好自己出来寻摸着找点目标。”顿了顿又道：“不过，对于这件事情，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听你的。”
“进入八十年代后，我们这个社会正处于大变革时期，新现象，新问题，新矛盾，层出不穷，有的是好题材，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你以前的目光很敏锐的呀，这次为什么非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你想的太简单了。”小韩苦笑了一下，感慨道：“当个记者不容易！是啊，现在社会上的很多现象都极有发掘价值，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好歹在学校我也是系里的尖子，你以为我就那么不堪？但是，当前但凡是有点意义的题材，基本上就会带上些敏感的意味，是不能随便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写了也是白写，老编那里根本通不过。而那些跟风的题材，我又实在是不屑，只有类似于你这种情况的题材才能即不触犯上级画下的框框，又多少能有点分量。”
“抱歉，这次就算了罢，以后，以后我多给你注意注意。”
“咱们兄弟之间用得着客气？”小韩扭头亲热地拍了拍陈新的肩膀，眼光一撒，却从陈新的旁边看到了一幕龌龊的行为。
只见一个流里流气的男青年一手握着车里的横杆，正好挡在一个中年女乘客的面部，而另一只手却偷偷伸进了那个女乘客的挎兜里。
小韩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不过脸上已然露出一丝吃惊的神情。陈新见他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幕也落在了他的眼里。
陈新对小韩挤了挤右眼，示意让他不要声张。
而他自己却微微侧了侧身子，左手慢慢抬起，将拇指和食指虚虚地轻捻在一起，好像是捏了样东西，然后离着那小偷的肩膀有三十公分左右遥点了一下。
小韩惊讶地看到，随着陈新点下去的动作，那个小偷正在偷东西的手猛然就是一抖，刚刚偷出的钱包“叭”地掉在地上，同时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一来，立刻就被那个中年女乘客给发觉了，她一把抓住那个小偷就尖叫了起来：“小偷！！！啊——抓贼呀！！！”
陈新原来是去给人出诊的，只是想稍稍教训一下那个小偷，并不想多惹是非。却没有料到那女乘客反应会那么激烈，那尖叫声把他都给吓了一跳，那个小偷更是吓懵了，脸色蜡黄地立在原地，似乎是在等着被愤怒的人们拳脚相加。
可是，周围的人不仅没有上前的，反而在向后退，尽量远离那个小偷。司机和乘务员仿佛也聋了，闷头开车的开车，理钱的理钱，连看都不看这里一眼。被偷的中年妇女见此情景，气愤地数落起来：“这是什么社会风气？！人怎么都这么自私？没偷到自己是吧？下次说不定就轮到了，到时候谁也别想有人帮你！报纸、电视成天都在讲树正气刹歪风，有狗屁用！明哲保身才是真经！可是人人都念这句经了，这经也就不灵了。风气败坏！看着吧，这样下去，早晚有人人自危的一天。”
陈新和小韩相视苦笑。现在的人，说起理论来个个都是一套一套的，可真要轮到自己身上，只怕就要另说了。就像这个妇女，虽然说的正气凛然，可真要让她遇上这种情况了，说不定比谁躲得都快。不过，话说回来，周围这群人也确实让人感到悲哀，不说现在正在提倡的“五讲四美”了，就连中华民族“见义勇为”、“嫉恶如仇”的光荣传统也都丢得干干净净，难道当真道德沦丧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吗？
那妇女还想继续发表她的“盛世危言”，就在这时候，车厢中间的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嚷嚷着：“下车下车，让一让，下车喽！”只见三个打扮怪模怪样的青年横冲直撞地朝这边挤过来。看他们来者不善，人们纷纷让路。
在走近车门的时候，那三个小流氓一样的青年却一下把那个妇女给围了起来，其中一个高个子骂骂咧咧地冲妇女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肯定是被别人偷了？也许是你自己不小心掉出来的呢。妈的！别诬赖人好不好，随便诬陷人可是要承担责任的。”
“就是，你这明明就是自己掉的，怎么？想诬赖人啊？”另一个更是毫不客气，竟然边说边推搡起那个妇女来。
原来这是个盗窃团伙，看到同伙被抓了，便过来助威。果然，在这种情势下，那个刚刚还在义正词严、作反扒英雄状的妇女顿时蔫了，满脸的惊慌和屈辱，任凭几个小偷辱骂推搡，紧咬下唇，一句话也不说了。
陈新再也看不下去了，明明是些小偷，被人抓住了还这么嚣张，遂冷冷地说道：“嗨！你们想要干什么？要下车就下车，做事情别太过分！”
“哎，我们想干什么关你屁事？”那个高个子见有人多管闲事，立刻将矛头对准了陈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来，按出刀锋，威胁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陈新轻蔑地一笑，道：“不要把别人的忍让当成软弱可欺，不自量力！”
“什么？”高个子小偷听了陈新的话，脸色立刻变得狰狞：“我就看你软弱可欺，今天就要欺欺你！”说着，将手中的刀猛地向陈新的大腿扎去。小韩见此，吓得尖叫了一声，周围看到的人也都发出惊呼。
然而，人们预想中的惨象并没有发生。就在那把刀快要扎到陈新时，陈新的手却如同灵蛇出洞一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下叼住了小偷持刀的手腕。小偷的手腕被抓以后，还往前使劲捅了捅，但是没有挣动，就想把手抽回来，就在这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脉门那里直攻胸窝，心脏顿时有种被捏住的感觉，连喘气都困难了，身体上的难受与心理上的恐惧让他忍不住“嗷”地嚎叫了起来，然后将手中的弹簧刀一扔，跪倒在陈新的面前哀求道：“大哥，大哥，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其余的小偷见形势突变，自己的同伴竟被别人搞得跪地求饶，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乱动。
陈新松了松手，对那小偷说道：“当小偷嘛，就应该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明目张胆，这么猖狂了？偷人不成还想打人！”
高个子小偷这时候是再也猖狂不起来了，只是一个劲的哀求着：“大哥，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嗯……”陈新稍稍考虑了一下，问：“还有没有偷其他的……？”
小偷不等陈新说完，连忙回答道：“没有了，没有了，你不信，可以问问车上的人。”
陈新用询问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车上的乘客，乘客们纷纷掏摸着自己的兜袋，然后摇摇头。
“你说以后再也不偷了？”
“再不敢了。”
“行，我就相信你一次，你可别耍花样，要再让我看见你们干这个，那就没什么好说得了。”
周围的人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小伙子却只是问了问车上的人有没有丢东西，接着竟然把小偷们都给放了，虽然大家没有作声，但望向陈新的目光已经由敬佩变成了不以为然，有的还低声议论起来，嗡嗡声四起。
不过，那个被小偷欺辱过的妇女还算是很知趣，主动地向陈新道谢。陈新微微一笑，和她客气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对小韩道：“本来就是些过街老鼠，现在却被人惯成了老虎，再这样下去，‘养虎为患’这个成语可要重新解释了。”
他的话虽然是对小韩说的，可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脸上不由火辣辣的，是即尴尬又羞愧，却也无话可说。一时间整个车厢全静下来了。
小韩这时想起刚才陈新那个奇怪的动作，悄悄问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离那么老远就能让那小偷哆嗦成那样，是不是气功？”
陈新看他那好奇的样子，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你说是就是了。”
那个妇女紧挨着他们，也听到了他们的说话，惊奇地插进来问：“那个……我的钱包从小偷手里掉到地下，原来是你搞得鬼啊?”
“那当然，要不你以为小偷会好好的就把钱包扔了？”小韩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要是没有他，偷光了你你也不知道。”
妇女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些不好意思了，半天才说了句：“你是好人。”
…………
车到九里洼，陈新两人刚下车，就觉一股清新的田园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已近郊区，到处都是一片片的菜地，金黄色的油菜花正在盛开，郁郁葱葱的八里山就在村后的不远处，一条小溪蜿蜒在村外，并在村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湾塘。
“山清水秀，好地方啊！”看着周围的景色，小韩感叹一番后指着湾塘边上的那个村庄问道：“那个病儿的家就在这个村里？”
“应该是吧。”陈新含糊地道。
小韩嘴里咕哝着：“还要找人打听呵。”
“那倒不用。”陈新边欣赏着这明媚的景色边说：“他们家就在村后的山坡上，上去前面那道岭就能看到……他们告诉我的。”
果然，爬上岭去，就见村后有一座孤零零的大院子，陈新高兴地指着那边说：“肯定是了，他们说过家中有一棵大松树，那不是……”
一会儿，他们就到了院子外。陈新老远就打量着这个院子——好大的一个院子，怎么像座祠堂！
那几间房屋虽然看起来很雄伟，但也很有些年岁了，早已经破败不堪，院墙上和屋顶上生长着许多瓦松和杂草，一个屋角还裂了一道缝，高大的门楼也已没了大半瓦片。门开着，门楼外，站着一个男孩子。
男孩子大概有六七岁，瘦伶伶的身子，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那细长的脖颈上顶着个大脑袋，让人有些担心是不是能承担得了。脸色黄黄的，一副病容。男孩看到陈新两人向院子走来，忙迎上去。
“叔叔，可把你们给等来了。”男孩扬起小脸，甜甜地笑着：“妈妈还说你们不来了呢，我知道叔叔肯定会来。”
陈新弯下腰，爱怜地握住男孩瘦小的肩膀，柔声说：“小华，叔叔来晚了，是不是等着急了？”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晚。”男孩小华连连否认着，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揪了揪他那比别人大得多的耳朵，小声道：“就是想……想能快点把病治好，都耽误上学了呢。”
陈新安慰道：“上学不急，先治好了病再说……好几天没见，现在觉得身体怎样了？”
“还是浑身没劲，不想动，也不想吃饭，特别是油腻的东西，看见就想吐。”小华皱起眉头，显得有些担心：“医生叔叔，我这病不要紧吧？”
陈新蹲下来，对小华做了一个伸舌头的动作，小华乖巧地学着伸出舌头，陈新看了看，又翻开小华的眼皮，然后用轻松的语气道：“没事儿，不要紧的，有叔叔给你治，很快就能好。”
小华听了高兴地拍手道：“真的呵，那妈妈就不用再去卖血了！”
小韩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已然完全理解了陈新做这件事的动机。多可爱，多懂事的孩子啊，懂事得简直让人心疼！现在计划生育实行的严，家家都把孩子当珍宝似的爱着，谁家的孩子在这个年龄不是趴在父母的怀抱里撒娇，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而这个孩子，却在担心母亲要为自己的病去买血！
老天，怎么这么残酷！
“小华，你在和谁说话呢？”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