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爷坐下后，老半天不说话，只是拿一双眼睛盯着上官诚看，将上官诚盯得毛骨悚然的。
上官诚见赵师爷并不言语，当下也打起了以静制动的主意，一脸矜持地端坐着。
良久，赵师爷终于打破了沉默，率先开口说话了，却是奇峰突出，言辞之间颇有些闪烁之处。
“上官大人宦海纵横数十年，于朝廷律令想必熟悉得很，赵某今日有一疑惑未解，正要请教大人。”赵师爷说完，朝上官诚客气地一拱手。
“赵师爷有何疑问，但讲不妨。”上官诚知道，眼前这位赵师爷虽然无品无级，却是刘刺史的首席智囊，平日里辅佐刘刺史治事，手段颇为狠辣老练。便是自己，也在与他的间接交锋中很是吃了几次闷亏。是以，自打刚才赵师爷叫他借一步叙话之后，上官诚一直凝神戒备，谨言慎行，生怕给眼前这位自己政敌的幕僚抓了把柄去了。此刻见赵师爷朝他行礼，上官诚也不敢以上官自居，当下按照平辈的礼节正式地还了礼，只是心下颇为狐疑，暗暗地猜测赵师爷言下有何用意。
“让赵某疑惑的是，朝廷律令对官商勾结牟取暴利，以及遣人刺杀朝廷命官之举有何判罚。”赵师爷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上官诚明白戏肉来了，当下屏着生息，字斟句酌地作答：“某对朝廷官员的操守还是有三分信心的，没有真凭实据的话，难以相信本朝会出现官商勾结的事情，或许是有人恶意攀附，也未可知。至于遣人刺杀朝廷命官之举，自然该严惩不殆，若查有实据，当枭首示众，明正典型。当然，若是刺杀仅仅是恶徒本人所为，官府执法也须张弛有度，尽量不殃及恶徒无辜的家人。”
赵师爷心下冷笑，自己还没有将事情挑明了，这上官诚就已经把自己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他话里话外处处不离真凭实据四字，可是这证据岂是那么容易拿到的。如果不是刺史大人还有所顾忌的话，早就让人将上官诚一举拿下了。到时候，三木之下，什么证据炮制不出来？
当下赵师爷接着说道：“有道是，无风不起浪，有些坊间传闻也未必尽是空穴来风。只是兹事体大，若是查到尽处，难免弄得朝野震动，于官府颜面有损，赵某也是一筹莫展呀。”赵师爷说完，还似模似样地叹了一口气，满脸忧国忧民状。
上官诚倒是不相信刘刺史跟赵师爷心里会存着一丝半点给官府遮挡颜面的心思。若是刘刺史真有绝对的把握，早就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干政敌一网打尽了，官场中能混到这个位子上的，岂会有丝毫妇人之仁。而且，上官诚觉得自己平日里跟上官仁的礼物往来做得甚是隐秘，即便是上官仁刻意拖自己下水，也不过空口白话而已。自己毕竟是从八品下的朝廷命官，旁人纵使怀疑自己跟上官仁有所牵连，拿不到真凭实据的话，对付起自己来也得有三分犹豫。
不过，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官仁刺杀柳冬一事甚为骇人听闻，若是泄露了出去，自然会在乡里坊间传得满天飞。而自己与上官仁的关系若是随此事流传开来，自己颜面扫地，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自己势必在官府中威信尽失，这个司户参军也没脸再做下去了。
既然此事对自己的名声与前途有那么大的影响，刘刺史不加以利用，那就未免太傻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刺史打算纠缠到什么程度。
是以，上官诚很想从赵师爷这知道，刘刺史对付自己的决心有多大，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于是，上官诚试探着问道：“依师爷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上官诚知道赵师爷是个精明人，此事久拖下去对自己也不大有利。他当下也不再绕圈子，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
赵师爷见上官诚终于沉不住气了，心下窃喜，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当下对上官诚说道：“上官大人为官数十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刺史大人也是感动得很，不忍心再见大人为户曹衙署的琐事劳形费神。是故大人不妨把户曹资料室的钥匙交出来，刺史大人自会着其他人管理。上官大人位高权重，只需坐镇户曹的全局即可，些许琐务不必操心。”
其实，赵师爷的本意，是想将上官诚一捋到底，彻底根除隐患。可是上官家族虽然衰败，可对残余人员的处置还是敏感得很。刘刺史毕竟在朝中没有多大的靠山，别让人当枪使了。而且，上官诚还是武后掌权之时的试用之官，新皇立位未久，朝廷对这些官员如何处置，尚无明确的说法。
上官诚见赵师爷终于图穷匕现，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这赵师爷的话说得倒是漂亮，可这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吧。户曹资料室内珍藏着深州各地民众的户籍资料，以及深州官府一应出入往来的记录，官府开支的审批报备也大都集中在此。若是将户曹资料室的钥匙交出来，自己这个司户参军还能剩下几块骨头啊，都要成空架子了。户曹资料室掌管着整个六曹衙署的大半财权，历来司户参军地位之尊崇，泰半由此而来。若这等职司都是琐务，那天下还有几项要务啊？
上官诚怒视着赵师爷，眼睛瞪都牛眼一样大，喷出来的目光跟火山爆发一样。
赵师爷也回瞪着上官诚，寸步不让，眼中的目光如寒冰一般，照得人如临冰窟。
沉寂，公房内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冰水终于浇熄了怒火，上官诚败下阵来。
自从刘刺史治蝗凯旋以来，深州城中原先一干与其作对的官员纷纷倒戈投诚，深州别驾、司马二人也被架空。只有上官诚对刘刺史的施政举措极为不满，兀自死撑着，隐隐为新一代倒刘派首领。
只是，上官诚面上看着风光，其实内心颇有些苦衷。自己的家族势力虽曾显赫一时，可如今日渐式微。自己这些年来虽也曾在朝廷之中四处打点，可是这种利害关系本来就脆弱得很。以前家族尚未衰败之时，这些关系还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可是家族经历了沧桑变幻之后，自己苦心经营的关系都靠不住了。在自己跟刘刺史的争斗之中，那些朝廷的官员一直躲着自己。
“那上官仁如何处置？”上官诚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夜长梦多，上官大人您以为呢。”赵师爷做了个削砍的手势，就像在谈论一块苹果皮。
“请问这是师爷个人的打算，还是刺史大人的意思？”上官诚终于让步。
赵师爷心下大喜，暗道大事济矣，当下实话实说：“暂时还只是赵某个人的看法，不过赵某会将上官大人的诚意跟刺史大人禀报的。”赵师爷还不忘转脚敲钉。
上官诚无声地点了点头，倒在身后的太师椅背上，面色萧索，仿佛顷刻老了十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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