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冬和秋娘这个新年过得太冷清了。这个年代没有电视，过年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大家都只是亲戚朋友相互拜会一下，增添点热闹的气氛。
柳冬和秋娘都没有亲戚朋友，相熟的也只有十几户邻居，出去拜个年小半天就可以逛完。回到家里后，听到别人家欢声笑语的，自己家却炊清火冷，二小心里都不是滋味。
这时候，冯二狗领着一帮子小孩子过来了。他们带了很多炮仗，在屋里院子里放个不停，把这里冷清的气氛冲淡了不少。这个家里的人终于气旺盛了一些。秋娘虽然经历了一些人伦变故，但年龄上毕竟还是个孩子，见伙伴们来玩了，忙里忙外的费尽心思招待。
冯二狗是个人来疯的性子，见小孩子都聚在一块，又开始吹开了。他穿着崭新的绸布衣裳，戴着厚厚的瓜皮小帽，神气十足地向伙伴们吹嘘自己的老爹是多么的有本事。听他说，他爹去年工作得力，大受老板赞赏，新年过去就要被提为管事了，还说过一阵子要接他们娘俩到城里去享福呢。
冯二狗的老爹冯德茂这次柳冬去给他们家拜年时见过了，三十来岁，胖乎乎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很是和气。他因为去年冯七婶过世的时候没在家，觉得没能尽到做邻居的本份，很是过意不去，拉着二小问长问短的，说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还一定要留二小吃饭，见柳冬婉拒了，就从屋子里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糕点，非得让二小带回去不可。因此上，二小对冯德茂的印象很不错，现在听冯二狗说冯德茂高升了，都真心为他高兴。
柳冬是大年初九启程赴深州赶考的。柳冬原本不想这么早就去的。科举乡试的开考日期是正月十八。柳冬本来打算提前三天过去就完全可以赶到了。可年内年外赵师爷已经托出门公干的差役捎了几封信，催他尽早赶赴深州，说是万事有留余地，不可指望踩着点进考场。再说早一点去，还可以熟悉一下那里的考场环境，歇息一下，养足精神进考场才能考出好成绩。
柳冬一想也是，整个年代一般人出远门都是靠两条腿走路。这里到深州有一百多里地，一般人要走上两三天。现在刚刚过完年，天气还是非常寒冷，路途上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客栈歇息过夜。以自己的小身板，要走两三天，中途还得挨饿受冻，到了头不休息个三五天，估计难以完全复原。
大年初九早上，天还没亮柳冬就启程出发。柳冬是刻意起这么早的。从冯家村到深州有一百多里地，初九大清早出发，路上要是走得快的话，十一就能早点到深州，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安顿下来寻找住处什么的。
柳冬起得早，秋娘起得更早，寅正未到就起床了。名义上是起来，给柳冬整理包袱，可柳冬知道她实际上是舍不得自己走。其实包袱昨天晚上秋娘就整理好了，什么换洗衣裳啊，路上吃的干粮啊，书籍啊，包了两个大包。过年二人开销不小，坐吃山空的情况下，如今只剩下一贯另十文了。秋娘本来要柳冬把铜钱全带上，说出门在外，用钱的时候甚多，一文钱难道英雄汉，没钱连借都没个地方。自己在家也没什么地方需要用钱的，不如全让柳冬带上，保险一些。柳冬当然不同意，推脱了半天，柳冬带上五百文走了。
看着秋娘把包袱包上，又拆开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柳冬心下觉得好笑。他抚了抚秋娘的头发，再三跟她保证自己考完试就马上回来，这才把包袱背在肩上，拔脚出门。
秋娘也跟着出来，依依相送，大黄也跟在后面，鼻子触地一路嗅着往前。此时时辰甚早，天色尚在欲明未明之间，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其实视线最是不清晰的时候。柳冬出门不久，不留神脚下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磕碰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的。他提起右脚一看，坏了，那只跟着他颇经历过一番风雨的鞋子，鞋底跟鞋面给磕得分开了老大一截，隐隐有解体的迹象。这个年代有些迷信，出了门若是再回头的话，这次出行恐怕回有些不吉利。于是秋娘让柳冬在原地等她一下，自己回家取了针线过来。秋娘细细地做了针脚，帮柳冬把鞋底和鞋面缝合到一块，却见那鞋子因为几经风雨浸泡，其实已是有些腐朽不堪了。只是现下出行甚急，临时新做鞋子也来不及了，不禁暗责自己粗心，当下只得怏怏作罢，只在心中暗暗作了计较。
秋娘带着大黄一直送出两三里路，一次又一次地叮咛，接着牵过柳冬的衣角，把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细细梳理了一遍，又把那件还算比较新的衣裳上弄皱的部位一一摸平，最后说了一遍早去早回时，声音已经哽咽。秋娘这才与柳冬洒泪而别，脸上兀自满是不舍的神色。
柳冬甩了甩头，抛开满腔的离愁别绪，开始了他的漫漫赶考路。虽然嘴上说无所谓，其实柳冬对这次科举考试还是颇有些踌躇满志的。虽然自己底子差点，但大唐每年高中进士的几十名士子当中，柳冬不相信就没有一个滥竽充数的。既然别人有可能，说不定自己的祖坟上也能冒一把青烟呢。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急，心情舒畅的柳冬，赶路就是快。半个时辰的样子，柳冬就来到张家集。进了张家集，柳冬就开始东张西望，这可是他平生引以为恨的地方啊。不过，柳冬在广场上找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到那镇关西。算他识相，柳冬决定放弃。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争吵的声音。大清早的谁在吵架啊。柳冬循声走过去，就在那包子摊旁边发现了一处奇观。
一名锦衣大汉手里扬着一块绢帛，正跟包子摊小贩口沫横飞地吵得不亦乐乎。柳冬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大汉比他高了一个头，估计至少有一米八，身上的锦袍色彩光鲜，估计非富即贵。这种身份的人，居然不顾身份地跟一个卖包子的吵得这么热火朝天，真是有意思得很。那大汉身材既高，也长得甚为魁伟，手脚粗壮，手上盘根错节，巴掌跟蒲扇一样，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可是他却舍弃自己的长处不用，竟然跟那包子摊小贩斗嘴，真是不智得很。
想那小贩出身市井，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骂仗技巧之娴熟，岂是寻常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能轻易抗衡的。好在那小贩见那大汉穿得甚是豪阔，人又生得高大魁梧，言辞之下总算有所顾忌，一些辱人父母的市井俚语之类的压箱底手段没有拿出来。可即便是如此，那名锦衣大汉也被骂得青筋暴起，满脸紫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柳冬在一旁听了一会，终于弄清楚了二人吵架的原委。原来那大汉先前在小贩那买了几个包子，应付两文钱。可大汉翻遍了全身，硬是找不出一个铜钱来，只好拿出一块绢帛来付帐，居然还是上好的湖丝。
小贩一见肺都要气炸了，心想我做小本生意的，就算把这个摊子卖给你，也值不了你那湖丝的一角，这可怎么结帐，你这分明是寒碜我么。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可那大汉偏生还不识相，咋咋呼呼地嚷着让小贩快点剪，他还要赶路呢。小贩火了，没见过这么横的，我一个卖包子的，除了你，还有谁会拿绢帛付帐啊，我怎么会随身带着剪刀，当下就要拒收。
大汉也急了，他实在是饿得狠了，偏生现在时辰尚早，张家集那些正式的铺面都还没有开门，他也没法找人找开绢帛，于是说道，朝廷规定钱帛并行，你竟敢拒收绢帛，你是想对抗朝廷还是怎么着。那小贩一听乐了，心想居然还有比我更蛮不讲理的人，当下顿起知己之感，抖擞精神和大汉对骂起来。
柳冬听了良久，开始还兴趣盎然。过得一会儿，二人的对骂就已经陷入同义反复的死胡同。柳冬终觉索然无味，又见那大汉虽然被骂得理屈词穷，狼狈不堪，兀自死战不退，心下倒是有点欣赏他了。当下侠义之心顿起，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他先做了个深呼吸，尔后运起丹田之气，大喝一声：“不要吵了，这位公子的钱我付了。”从随身褡裢里掏了两枚铜钱出来。
小贩听了柳冬的话，兀自不肯罢休，嘴里大叫大嚷：“不是钱的问题，这位大爷拿块绢帛来买包子，这分明是想耍赖不付帐么。你干嘛不拿块金子过来呢。”
那大汉听了这话，脸上怒气更盛，拳头捏得紧紧的，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不过似乎想起了什么，居然还是忍住没有发作。
柳冬心里暗骂小贩不识相，冲小贩一抬下巴，大声说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别不依不饶的。最后问一次，这两文钱你要不要，不要我可就走了啊。”他把铜钱拿到嘴边潇洒地吹了吹，可惜没有听到响声。
那小贩其实早就想伸手接钱了，只是先前跟那位大汉吵得过了点火，一时有点下不了台，同时还有得了便宜还想卖乖之意。这时听柳冬说要收回铜钱，马上变了一副笑脸，伸手将柳冬手里的铜钱抢过，谄笑道：“既然公子替他求情，那就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暂且饶过这小子一次。”
那大汉听了小贩这话，怒气几乎都要上冲冠了，他那双大脚往前踏上一步，堪堪触着包子摊的边缘，扬起蒲扇般大小的手掌，就要发作。柳冬忙扯住他的胳膊，往一边广场方向避了过去，嘴里还劝慰道：“兄台雅量，不要和这种市井小人一般见识。”
柳冬慷慨解囊的结果，是认识了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壮汉。当下二人互通姓名，那大汉声称自己叫哥舒翰，并对柳冬挺身而出的义举大为感激，一定要把手里的绢帛送给他。
柳冬吓了一跳，连忙婉拒。开什么玩笑，那绢帛是上好的湖绸，如果跟上次在张家集店铺看到的一个价的话，这块绢帛起码值几贯铜钱。自己跟他素昧平生，这位公子哥儿也太莽撞了点。
不过，对他的名字，柳冬倒是起了一点兴趣。哥舒翰，好像听说过啊。柳冬前世是理科科班出生，平时对唐朝的历史也没有太多的了解。如果连他也听说过这个名字的话，那这人多半是大大有名了。哦，对了，好像有首诗是写他的。别的不记得了，就记得一句：“哥舒夜遁逃”，就是晚上偷偷地逃跑。这人的事迹虽然说起来不怎么光彩嘛，但能被诗人特意作诗纪念的人，就算是逃跑，那也是逃跑的名人。逃跑人人会，可为什么别人没有逃跑没有人说，而他逃跑，却连千年后都有人念起呢。想我柳冬，虽然没逃过，但也每天晚上都上chuang睡觉，怎么没人作诗说“柳冬夜上chuang”呢。
其实，这次可是柳冬张冠李戴了。历史上是有人写诗歌颂哥舒翰，可那原诗是：“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至于夜遁逃的那位，其实是匈奴单于，原诗是：“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两首诗都是唐诗，对应的字句之间颇有相似之处。尤其是第二句，说的都是两个人晚上做什么勾当，而且都听起来像少数民族姓氏的样子。不学无术的柳冬，就把两者移花接木，凑到一块去了。
可是，柳冬并不知道这些，他还沉浸在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遇上历史名人的兴奋感中。这可是潜力股啊。人家穿越指南不是说了么，到了古代，碰到历史名人胡说一通。他们一定会被猪脚超出这个时代一千年的见识所震撼，纳头便拜，哭着喊着要猪脚收他们做小弟，同时把自己的车子房子票子妹子一股脑儿地奉上。猪脚然后很矜持地笑纳，并根据这些人在历史上的发展轨迹，给他们指明一下方向，然后就可以获取他们一世的忠诚，带领他们扑向那花花江山了。
当下柳冬收起对这人的轻视，热情地和他攀谈起来。原来哥舒翰是西突厥哥舒部落的人。他老爹是部落首领，也是大唐的大官，家里堪称有钱又有势。他本人也曾熟读兵书，弓马娴熟，并且因为仗义疏财，很受朋友欢迎。这样的一个人，本来在仕途上应该青云得意才是。可惜他的缺点跟优点一样明显，属于那种喝酒能把酒店喝垮，赌钱能把家底输光的角色，所以很不得地方父母官喜欢，不肯为之写荐书。他本人又心高气傲，认为凭自己一身本事，封侯拜将绰绰有余，功名只在马上取，不愿借家族名声博取上位。结果年近弱冠，仍然一事无成。他觉得心情烦闷，这才出门来散心。他是从深州那边来的，正要北上四处看看。
看这哥舒翰的体格这么壮硕，本身的身手也是职业军人家庭调教出来的，不是江湖上卖艺的那种花架子可以比得上的，凭那小贩的身板，再来几个也不够他打的。他又是个世家子弟，自然不用担心惹不起麻烦，那刚才为何对那嚣张的小贩一再忍让，效那光动口而不动手的君子所为呢？柳冬觉得很是疑惑，闪烁其词地向哥舒翰问起这个问题。
哥舒翰甚是聪明，立刻明白了柳冬的言下之意，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如果那小子是个练家子的话，定要他好看。”
哦，原来哥舒翰是不愿意对无还手之力的人动武啊。看来，这个哥舒翰还是蛮有侠客风范的嘛。柳冬这下明白了，心下对哥舒翰佩服不已，更是曲意结交。
柳冬接着也向哥舒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哥舒翰果然是个豪爽的人，丝毫不以柳冬出身寒微为异，反而真诚地祝福柳冬能科举高中进士及第。他一路上行来，人生地不熟，实在是有些寂寞。现下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谈得来的人，开心得不得了，当下就要寻一家酒家，和柳冬共谋一醉。可是现在时辰这么早，又有哪家酒家会开门营业呢。柳冬又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这个年代交通相当不发达，联络手段也非常落后。两人又是萍水相逢，自然不知道再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当下两人只得互道珍重，约定有缘再见，接着相向挥手而别。
作者注：今天这两章是介于柳冬在乡下蛰伏和进深州城发迹之间的过渡阶段，不是很好写。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前后修改了好几遍，希望能尽量自然一点过渡，又把两章合成了一章，这才算看起来好一点。只是发得晚了，实在抱歉，各位见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