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凝视李煜片刻，又叹了口气才道：“王爷先祖烈祖开国，首都金陵，时称江宁府。最盛时疆域广及三十五州，包括江西全省及安徽、江苏、福建、湖南、湖北等部分。人口五百万，烈祖休兵养民，扶持农桑，开科举，善待士人……”周宗仰视长空，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憧憬之情，“当时各地藩镇并起，到处的都在打仗，到处赤野千里，饿殍遍地，我们大唐就像世外桃源一般……兵甲不兴，万民得享太平，契丹，占城，色目商旅云集江宁府，江北南来之士如鲫，当时何等兴旺，如今……”
周宗叹口气，头也垂了下来，李煜心道如果按照历史脉络发展下去，你失望的时候还在以后呢！
“如今我唐疲态已显，开国之初的那种精制图厉精气已荡然无存，朝中派系林立，终日勾心斗角，五鬼四凶甚嚣尘上，奢靡堕落之风充斥市井……”周宗说着，瞥了一眼李煜，李煜一怔，看我干什么？我就吃了一顿大肉餐，做了一身运动衣，还有就是睡了你女儿一觉，这也算奢靡堕落？这隔二十一世纪的自己身上真算奢侈，可俺现在是王爷呀……
“特别是寿春大战后，我唐尽失江北八州，十万精锐江淮水师一夜损失殆尽，尽失淮南十四州及鄂州在江北的两县。同时，对周称臣，去年号。”周宗接着叹息，“国力大损，不复大国之强盛……王爷知道，老夫忝掌盐铁转运，可能不知道我唐盐田尽在江北，失去了江北土地，我唐就无盐可食啊！还要向周高价买盐，市面上的盐售价比之以前高了十倍余！现今周忙于剿灭江北割据，一但腾出手来，我唐危在旦夕！可是皇上依然只是一味的浑俗和光，不图振作，只知填词做画，那些“小楼吹彻玉笙寒”词句能当饭吃吗？如此……”周宗无力摇摇头，似乎尽吐胸中郁闷，抽光了他全身精血，不再说话。
李煜点点头，老狐狸丈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实话，竟然直指当今之非，而且是当着他儿子的面！见识之高，令多了1500年历史知识的自己佩服之至，看来将来老狐狸丈人死的那一天在他的墓志铭上不单要写上天下第一财神的话，还要填上一句“一个很有战略眼光的老狐狸”。
不过后世史学家分析，周宗敬仰的烈祖李昪也不算伟人，李昪在争斗激烈的割据局面下仅力求自保，造成了南唐军事实力的下降和实行统一有利时机的丧失。他当一个太平皇帝还行，这里却是灾难与机会并存的五代十国。不过李煜没傻到将这番话宣之于口的地步，那是自己爷爷。
当然李煜不会把给老丈人写墓志铭的话说出来，他说的是：“岳丈难道不怕本王把这些话告诉父皇吗？”
周宗眉毛一挑，反问道：“王爷会吗？”
李煜摇头，李璟关自己吊事。
“其实，王爷就是把老夫说的话告诉陛下，陛下也只会微笑罢了，甚至会嘉奖老夫诚恳如一的。”
什么？！李煜大惊，诤臣榜上可没有周宗的大名！李璟再怎么差劲，也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皇帝，就是古来贤君听了这些话也会砍了他的脑袋。
“岳丈跟父皇这样说过？”李煜不相信问道。
“说过，说过不止一次，而且类似的话，许多人都说过。”周宗肯定道。
“皇帝是如何反应？”李煜感到不可思议，他还不知道南唐有这样有趣的事情。
“赏赐了老夫五匹绸缎，转过身去就接着研究他的诗词歌赋！”周宗不无沮丧道。
李煜一怔，紧接着忍不住的笑意喷薄而出，他哈哈大笑，自己这位父皇真无赖的可爱！也脾气好的令人叹为观止。他竟然想出赏赐周宗这样的大富翁五匹绸缎的主意，难怪周宗会沮丧成这般模样。
李煜的笑声嘎然而止，他想起《南唐书》中关于李煜这个后主的记载，这样的事李煜干过的更多，同样雅量惊人，同样的令人沮丧，愤慨，欢颜被沮丧代替，南唐这个必亡之国，想把它从泥潭中拉出来不容易。
“危若累卵的岂止从嘉？又岂止是大唐？”李煜想起了即将英年早逝的大周皇帝柴荣，柴荣的文治武功比赵匡胤强上许多，他对内革除弊政减税养民，对外停止同室操戈，在打服南唐以后，立刻把矛头对准异族，杀的鲜卑丢盔卸甲，而赵匡胤则欺软怕硬，专一门对付地方割据，对鲜卑却想着拿钱买地，给子孙后代留下无边祸患，两相比较，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柴荣能够好好活下去，李煜保不齐就向他举起白旗，可惜他没有几日好活了。
“岂止是大唐？”周宗微皱眉头，“王爷是担心北周再来袭扰？王爷这个担心是不是杞人忧天？我唐已割土称臣，北周应该不会再起刀兵，况我有长江天险以为屏障，北人不擅水战，要横渡长江何谈容易。”
“岳丈如此想？”李煜心中暗怒，周宗这样有眼光的高级官员都这样天真，南唐真的没有希望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李煜知道一句古今中外通用的外交准则：条约就是用来撕毁的！把自身安危寄托在敌国信守诺言上，血的教训还少吗？长江天险就更不可靠！勿庸提及N年后百万雄师过大江，不足十年后赵匡胤的大军就以沉锭系船之法在长江天险上架设浮桥冲上江南的土地！
“王爷的意思是——”周宗不明白王爷女婿为什么这样问。
“睡塌之侧，岂容他人安卧啊，岳丈。”李煜叹道，他自不能把现在还没有发生过的百万雄师过大江的事告诉周宗，只得如此提醒他，“大周天子柴荣立志要一统天下，岂能容我唐永久割据下去，他现在要对付鲜卑，一但他腾出手，第一个要扫平的是我大唐！区区一条长江，又怎么能够挡的住大周的百万雄师？”
李煜说着，周宗就在踱步，眉头几乎重叠到一块。良久才顿住脚步，神情灰败如阴霾：“王爷的话，实在令人心惊，可是老夫不得不承认，王爷的话很有道理。”
“如此，岳丈可愿与小王一起劝劝皇上和众大臣，彻底打消苟安江南的念头？”
周宗摇摇头，一声长叹：“皇上刚赏赐老夫五匹绸缎，老夫不想再得五匹。至于朝臣就更不用提了，唉！”
李煜心中暗笑，我当然知道如此劝说他们，等于水中捞月，时下的南唐已经划向覆灭的深渊，弊端丛生，只有彻底的革命才能脱胎换骨。不然老天要我来干吗？
“敢问王爷如此关心天下大事，可是有意大宝？”周宗紧紧盯住李煜。
“上有父皇龙体安康，下有太子当道，哪里回轮到小王这个空桶子王爷身上？岳丈大人这句话问的就蹊跷了。”李煜笑。
“王爷不想，却有人推着王爷去想。”周宗也是一笑，笑得活脱一只老狐狸。
“不会吧？就因为小王目有双瞳，别人信这个，岳丈大人也信？”
李煜撇清，周宗是何人？娥皇他爹，道行千年的老狐狸，他越发觉得李煜可疑。
“金陵首臣查文徽会同金陵三品以上46位大员奏折洪州，”周宗笑，“奏折宣称三月七天现异象，白昼变黑夜，军民皆战栗噤口无言。不敢稍动，极东尽头有大光冲堂而至，忽现五爪金龙状，十丈有余，鹿角鼓睛，鳞甲尾爪，无不毕肖，绕堂周匝，腾渊而去，洪州来金陵公干之监天司正卿姚树人大人追踪出庭，雷催屋瓦，中其额，立仆，百官出堂寻之，金龙已千丈有余，往来金陵城垣，疾胜闪电，似寻物，金陵万众皆哑然不解。睨之已投郑王府……”
周宗复述着查文徽的精彩奏折，边摇头叹气。
李煜也被吸引住，查文徽这厮倒是写的一手好文章，如果将来他不乱捣蛋的话，可以考虑让他给自己写写发言稿什么的。“他还说了些什么？”
“查某还说，此乃皇家瑞气，上天示警……他还暗示他和46位大员共同举荐王爷取代弘冀，即任太子……”
李煜心中冷笑，如果自己不是知道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局，如果不是知道此君是玩弄权术，紊乱朝纲的鬼首，可能会感动得热泪盈框，现在自己在心里冷笑最好。奶奶个胸！温温水煮青蛙，我且装憨，到老子掌握了军权民心，老子就把你打入十八地狱！叫你当一万年死鬼！居然想让老子作傀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