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亥无计可施,求助于戏志才。戏志才摇头叹息,目光落在周仓身上,若有所思道:“当日北海围城,若非让刘和逃脱天罗地网,哪有今天的困窘。”
周仓站出来说道:“军师是在责怪周某吧!”
“难道你不觉得惭愧?”戏志才怪问一句。
周仓面不改色道:“义字所在,惭愧什么。”
“哦,我明白哩。我一直都怀疑周将军故意放走刘和。今天你一个‘义’字我全明白啦。你为了‘义’字释放刘和等人,不知对否?”连诓带骗,戏志才试探出周仓当初放走刘和一事属实。
周仓坦诚道:“军师就是军师,蛮不过你,我就明招了。当初是我放走关羽等人。”
“你!”管亥伸出巴掌,手悬在半空却止住。
周仓闭目道:“大哥要杀便杀,周仓绝不会责怪大哥。”
“为什么这么做?”管亥咆哮起来。
周仓正色道:“当年我随张宝将军,兵败被俘,是关羽释放了我。所以北海报恩,讲究的无非是个‘义’字。”
“一日纵敌,终身为祸。都是你害得我们兄弟走投无路。”管亥怒气填膺,愤然拔出战刀。
“大哥,周仓兄弟义薄云天。我们出生入死,看在他忠心的份上,就饶他不死吧。”裴元绍慌忙为周仓求情。
“将军请饶过周仓。”戏志才忽然开口,适才见周仓仗义,心中多几分赞许。
管亥将刀摔在地上,问道:“如今刘和四面围困,我们该何去何从?”
“与他谈判,归降刘和。”戏志才面色凝重。
“你!”周仓拾起战刀,恶狠狠对着戏志才。
只听他淡淡地说道:“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为管将军作想,为剩下的兄弟作想。刘和武艺高强,我又听说他入主河内求贤若渴。安顿流民,率军护境,文武兼备。又是当今天子御赐皇叔。无论名望,文治,武略都是出类拔萃,堪称四方郡牧佼佼者。”
管亥怅然道:“他刘和越是了得,我管亥就越是会死。北海屠城,刘和怀恨在心,他恨不得杀我而后快。”
“我听说是个注重感情,注重义气之人。周仓对他有救命之恩,将军与周仓如同兄弟,就看他是否卖将军一个人情。”戏志才建议周仓做使者,劝说刘和接受他们归降。
刘和军营。
荀彧一直守在营内,等到晚上在场所有人散去,他还是依然站立不走。刘和瞧出他一定有话要说,笑道:“文若兄多日不见,令人无时无刻不想念。”
荀彧笑了笑,直切主题道:“我从南面来,传闻郡守上表朝廷表彰董卓忠心。我想这恐怕是河内民众道听途说。”
“此话并非子虚乌有,难道文若兄认为我做得不妥?”
荀彧起身绕着刘和走了个大圈,说道:“天下士人都知道盗贼是坏人,可有人偏偏说他们是好人。那士人们会怎么想?不是认为那人傻,就是怀疑那人与贼蛇鼠一窝。”
刘和哑然失笑。
荀彧又说道:“董卓进京后没有护卫朝廷,反而兼并南北军,又令吕布杀丁原。此事天下士人皆知其用心不轨,暗蓄奸谋。刘和兄怎能上这道表,彰显董卓忠诚呢?倘若董卓谋反,那刘和兄岂非要闹个大笑话。”
“董卓图谋河内,我这是暂时自保。我忠心大汉,怎会与董卓沆瀣一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况且董卓用兵河内,师出无名。以郡守之雄才大略,兵精粮足,何须忌惮。再说董卓在洛阳飞扬跋扈,对皇室不敬,势必招致天下士人的反对。他有后顾之忧,哪有心全力图谋河内?”荀彧急得怒其不争。
“当时张燕黑山军压境,我又担心董卓拥有南北精锐攻击河内。”刘和连连解释辩护。
荀彧说道:“做人应当把目光放得长远。亲近董卓,虽说短期内能趋害避祸,但长此以往便会让天下士人鄙夷。刘和兄志向远大,渴望贤才不远千里投奔,你又怎敢得罪天下士人?”
一想起何太后那催命的情书和董卓的奸邪,刘和顿时觉得冷汗直流。假如因为太后的丑事,或者因表彰董卓得罪天下士人,那我刘和今后还怎么立足,更别谈成就大业。刘和慌忙赔罪道:“都怪我一时糊涂。倘若你在身边,我就不会行此下策。”
“刘和兄糊涂,可手下不能糊涂啊!竟然无人劝谏,真令人寒心。”荀彧痛心疾首,眼神闪过一丝责备,又问道:“上表朝廷怕是许子远的主意吧。”
“不怪子远,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怪我糊涂。”上表一事只有刘和与许攸在场,刘和把责任一力承担,也好让荀彧不再质问。
“当务之急,尽快剿灭管亥的黄巾军,支援野王。听说黄巾军中有位谋士戏志才,与我同乡,师从郑玄是位人才。如果能收编管亥,我军将如虎添翼。”
刘和冷笑道:“其他人可以饶恕,只有管亥天理难容。”
次日当周仓进入郡守营帐时,刘和突然生出故友重逢的感觉。
忆昔往事,令人无限感慨:“当年北海城外一别,一晃又是一年。今时不同往日,周兄别来无恙。”当年被对手围困北海的青年,如今反把对手团团围困。
与北海城下劝降相比,周仓依旧是那副关西大汉特有的粗犷,略带些金属般颤动的嗓音说道:“想不到昔日的北海统帅,如今成为我黄巾军最强悍的劲敌。”他的语气带有三分忧伤与三分无奈。去年的刘和还是管亥的手下败将,现在刘和已经让他们产生归降的念头。但是周仓是名硬气的汉子,即便心服也不会口服。
“我刘和始终不会忘记周兄的活命之恩。”刘和拱手施礼。世事无常。那天北海城外,三千刀斧手拦路。如果不是领军的周仓释放,他们早就见阎王,哪里有今日的河内郡守。
“有些人一朝得势就忘恩负义。难得郡守还记得北海城外欠周仓的人情。”
“做人最可贵的便是情义。周兄此来为了何事?”当着众人面寒暄之后就是谈论公事。
周仓吐口大气,低垂着头说道:“我家大哥管亥愿意与郡守讲和。”
“讲和?”刘和冷笑一声,“你们已经被我军团团包围插翅难飞,凭什么与我讲和。”北海屠城的仇恨在他心中盘旋,他怎能轻而易举与仇人讲和。
许攸笑道:“你们已是四面楚歌,何不早降。”
刘和怒气未消,训斥道:“子远住口。管亥杀人掠地,强悍得很啊。”
许攸感到没趣,灰溜溜离开营帐。
周仓冷哼一声,说道:“刘郡守是不想与我军讲和?”
“除非归顺!”刘和的话斩钉截铁。
“我军四万兵马未必围得住人家三千穷寇。子义,吩咐下去,不要放走一个敌人,就是敌人营里的蚊子都休想逃脱。”见周仓没有应声,刘和又补充道。
周仓本来是奉管亥的命令前来请降。他为人硬朗,一个降字说不出口。偏偏刘和又对北海惨败耿耿于怀,一定要从他口中听到一个‘降’字。
周仓被激起愤慨,递上简书道:“大哥书信在此,请大人过目!”
刘和接过书简粗略浏览,眼神里全是戏谑。管亥书信上公然表示归顺,刘和心中顿时觉得扬眉吐气。戏志才,枉你足智多谋,今天也终于认输。管亥,你屠戮北海时,我暗中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你以为俯首称臣就可以洗刷自己的滔天罪行么?办不到。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归降,我刘和非常欢迎。只有管亥,我必须为北海牺牲的亡灵讨还一个公道。”连刘和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憎恨青徐黄巾军的头领管亥。
“北海之事与你有何相关。你又不是大英雄、大侠客!”周仓恼羞成怒。
刘和轻蔑地笑道:“周兄回去转告管亥。除非献上他项上人头,否则归降之事休要提起!”
“要我大哥人头,除非你先砍了我!”周仓甩下一句怒话,不欢而散。刚出营不远,忽然听到身后一人叫道:“壮士请留步!”
“你是何人?”
“在下许攸。我有一计可以保住你大哥性命。”
周仓疑惑道:“你我素未蒙面,你会安好心救我大哥?”
“我救管亥一来为了我家主公,二来为了我自己。”不等周仓追问,许攸回答说:“我家主公胸怀大志,求才若渴。如果你家大哥肯真心归降,有久经沙场的黄巾军相助,那是如虎添翼。”
周仓心想:官府都说我们是贼,你对我们黄巾军倒是另眼相看啦。他又问道:“那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钱。这个世上没人会不爱钱。听说你们打家劫舍积蓄不少,送我点钱财,我就教你如何救管亥。”
周仓心生鄙夷:原来许攸是个贪财的小人。他哈哈笑道:“这个不难。只要能救我大哥,我周仓的财宝全部送你。”
“有你这么慷慨豪爽的兄弟,实在是管亥的福气。”
周仓迫不及待问道:“先生请教我如何救大哥。刘郡守好生傲慢,连我们归降都不愿受理。”
“不是我家主公不答应,而是你们不得要领。将来归顺我家主公,你我便是同僚。看在你这厚礼的份上,我就教你。救你大哥的需要一个人。”许攸双眼眯成一道缝,笑逐言开。只要周仓献上丰厚的财物,说不定他的眼睛立刻就会亮开。
“谁?”
“戏志才。”许攸见周仓不相信,解释道,“我家主公十分敬重此人的才略。如果他肯真心劝说,事情大有希望。”
“他有办法?”周仓还是半信半疑。
许攸一脸坏笑道:“那就要看戏志才的三寸不烂之舌。”
见周仓离开,一旁的荀彧终于开口道:“郡朝为何拒绝敌人的投降?”
“我与管亥有仇。”刘和猛力将简书撕裂,竹片掉了一地。冷笑道:“如今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讲条件的应当是我!”
荀彧皱起眉头叹道:“当今乱世,正值用人之际。管亥威猛矫健,周仓慷慨豪迈,戏志才更是不可多得的谋士。倘若收编黄巾,我军如虎添翼。正好回兵向西,解野王之困,令张燕丧胆。”
“文若的话不无道理。只是我心中烦闷,开不了口。”
“难道郡朝还为北海的事情不肯释怀?”荀彧似乎洞穿刘和的心思。
刘和长吁道:“守卫北海我倾尽全力,本来无须自责。但我始终觉得愧对满城百姓。我不会轻易答应管亥的投降!”
夜色降临,刘和站在营门前眺望着远处。敌军营帐灯火点点,四周是我军灯火通明的营帐,宛如明灯中央一点莹火。过了今夜就要发动总攻击,再拖延时间一来夜长梦多,二来增加野王防守压力。
敌军的营门徐徐开启,单骑出来。马蹄声渐行渐近,我军营门前所有的弓弩手端起弩机严阵以待。前来的只有一个中年,约莫三十开外,一对八字胡略微上翘,给人一种高傲的感觉。
如此小题大做让刘和为之一笑,挥手示意众人收起弓箭。来人近前,翻然下马,禀奏道:“在下从管亥军营来,有要事拜见河内郡守。”火光下一张傲气的面庞分外醒目。
刘和命侍从牵过来人的马,招呼道:“在下就是河内郡守刘和。阁下贵姓?”
“在下颖川戏志才。”来人自报姓名,不由得令刘和一惊。原来周仓回去后如实禀报,为了报答管亥的知遇之恩,戏志才决定冒险一试。
刘和顿时收敛惊色,呵呵大笑道:“久仰久仰。你可是我刘和的劲敌。”
“现在我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败给你?”戏志才冷不丁杀出句不着边际的话。以他的高傲自然不会开门见山表示归顺,他要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台阶。只有这样方能设法挽救管亥的性命。
刘和陡然生出兴趣,忙问道:“为什么?”能从对手口中听到自己获胜的秘密,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你连敌人都如此重视,足见你尊重人才。今夜我戏志才输得心服口服!”
从来没有不爱听奉承话的人,更何况戏志才说得有道理。刘和喜滋滋地长笑三声,大吐去年北海战败的耻辱。这个世界竞争激烈,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刘和与戏志才的较量在他那‘心服口服’的回答里终告完结。刘和终于赢了戏志才辅助的黄巾军,所以两人相见,他能痛快地大笑。
刘和的笑声里带着几分骄气,对于自命不凡的戏志才可谓沉重一击。他不卑不亢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话令人感觉戏志才是在给自己一个安慰。不过很快他话锋一转,又说道:“郡守将来也不可能百战百胜。因为你存在着破绽!”语气突然翻转,‘破绽’二字更是像一把锋利的匕首顿时刺中刘和的要害。
刘和已经不能再如先前那般镇定自若,急忙问道:“哪里有破绽?”
“去年末我听说洛阳骠骑将军府群英会上出现过志存高远的大鹏。”戏志才故弄玄虚。
刘和会心地笑了笑。戏志才以大鹏比喻他,与当时作大鹏赋自比的刘和如出一辙。
“大鹏也有破绽?”刘和羞红脸问道。
“大鹏者志上凌霄,囊括宇内,振翅翱翔。这难道不是郡守的志向?”
刘和定睛瞧着戏志才。他为什么知道我与祢衡斗赋,为什么知道我的志向?看来他对我倒是用心。“不错!这正是我平生大志。”
“难!难!依在下拙见,大人如果不能弥补你的破绽,拿什么争夺天下,倒不如回家种地。”
见戏志才说了半天,依然不着边际,刘和有些生气道:“你左一个破绽,右一个破绽,究竟想说什么?”
“谦以待人,礼贤下士。就凭这一点便知郡守鲜有作为。”戏志才抖抖袖袍,转身就要离开。
刘和恍然大悟,迅速谦恭地说道:“多谢批评,在下失礼之处还望见谅。请先生不吝赐教”
戏志才本就是来体面地投降,离开是做的样子。他转身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请让在下替大人筹划谋略,以实现您的远大志向。”
“大人出身汉室宗亲,又被当朝天子拜为皇叔,这是您最大的政治优势。大人击杀蹇硕,武勇被世人皆知,冲锋陷阵这是您的长处。你贵为河内太守,掌管辖县十余座,这是您的根基。”
刘和点头道:“先生字字句句鞭辟入里。这些的确是我赖以成就功业的基础。”
“大人比西楚霸王的武力如何?”
“项羽力拔山河,我就算再怎么勇武,也达不到他的威猛。”袁绍府比武,刘和堪堪击败颜良。如果遇上张飞关羽这样的强手,刘和毫无自信击败他们。更别提与西楚霸王比较。
“大人有项羽那种号令诸侯的威望么?”
“区区郡守,全国有几十个。我小小河内怎能号令别人。”虽然是中二千石的俸禄,但一个郡守声望有限。刺史、州牧权力比刘和大得多。
“大人有项羽麾下骁勇善战的子弟兵么?”
刘和还是摇摇头。
“项羽拥兵百万,天下无敌,还是最终被高祖击败。这是因为他不懂得笼络豪杰帮助自己,所以空有大志,含恨乌江。高祖任贤用能,不拘一格,所以成就帝业,抱拥天下。”戏志才长叹一声,接着说道:“郡守论武力,论兵马,论声望都不及项羽,也和项羽一样不懂得笼络人才。空有项羽那样的大志,成就不了大业。”
“先生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实现志向?”
戏志才严肃道:“招降纳叛,笼络豪杰。没有众星捧月,难以显示月亮的光辉。没有豪杰辅佐,难以实现郡守的大志。”
“你要我收留管亥?哼,万万做不到!”刘和严词拒绝道。
戏志才正色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泰山容纳沙石,所以能一览众山小;东海汇聚江河,所以能笑傲群川。”
“昔日高祖憎恨雍齿,但他听从张良的计策封赏雍齿,结果群臣归心。齐桓公不计前嫌,任用管仲成就五霸功业。在下不才,请让我为明公筹划。明公收容管亥,在我看来至少有三大好处。”
“其一,天下人都知道皇叔求贤若渴,连仇人管亥都礼待有加。那么有才能的人就会不远千里投奔明公。”
“其二,河内四战之地,兵戈连年。明公收容管亥,管亥与他麾下那帮黄巾将士必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誓死效忠。明公得到这群能征善战的部队,那是如虎添翼。”
“其三,张燕垂涎河内。如果明公收容管亥,贼人一定会奔走相告。这叫杀人留活路,黑山军作战就不会拼尽全力。说不定哪天张燕力屈计穷也会归降明公。”
刘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先生好口才。”
戏志才察言观色,知道刘和已经有所松懈,趁热打铁地补充道:“我都是为明公作想,所以将其中利害关系如实道来。如果明公不肯收容管亥,在我看来至少有三大坏处。其一,管亥困兽犹斗。即便明公击败管亥,也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其二,野王被黑山军围攻。明公与管亥来个两败俱伤,张燕则渔翁得利。其三,将来天下人都知道明公心胸狭窄,怕是那些与你有隙的人不愿意投奔您。”
刘和放下心头的仇恨,顿觉轻松地笑道:“回去告诉管亥,明日辰时刘和在营外恭候。”
“多谢明公不计前嫌。”戏志才不辱使命,从容上马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