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渐渐地就不对了。”
郭维的语气忽然平缓了下来，不再那么兴奋了，
“期货里面其实风险大得很，进进出出得很快，我开始的时候只是运气好，恰好踩对了点儿，又赶上那阵儿行情火爆，五百多万很快就打到了一千多万。可是后来行情平稳之后，就是真正考验功力的时候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水平其实并不高，赢利的那五六百万也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渐渐地被亏光了。”
“但是那时候自己已经彻底陷进去出不来了，不是因为亏损，那时候我还没亏钱，非但没亏，多少还赚了几十万。而是因为心态已经变了。你想想，眼睁睁看着曾经到手的五六百万就这么像沙子一样从自己手心里一点点溜走，谁能甘心？再说，经历了期货的那种大进大出，谁还能有心思再回去做一般生意？”
“嗯，的确如此。”谭盾点点头。他完全理解，而且比郭维理解得要深刻得多。
“兄弟，你懂期货吗？”郭维问道。
谭盾摇摇头：“不懂。”
谭盾没撒谎，他确实不认为自己懂期货，在他看来普天下真正懂期货的不会超过五个人，他的导师剑桥大学教授西尔维斯特－鲍曼算一个，技术分析泰斗约翰－墨菲算一个，华尔街金融巨头亨利－罗格算一个，还有一位早已退隐江湖的中国人，与前三人难分高下，也算一个。除了这四个人之外，事实上，他还没想出第五个人是谁。
不过郭维当然不会知道谭盾所谓的“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继续说道：“你不懂期货，所以你肯定也没法理解做期货的人是一种什么感受，暴富和爆仓，常常就在一夜之间、一念之间。”
谭盾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听着。
郭维又说道：“实际上，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差不多一直在亏，中间也有过几次小的赢利，有一次甚至超过三百万的，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亏。而且我也再次加大了投入，差不多把公司里的资金全都用上了，只留下少部分应付日常的生意需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个月，那时我的亏损累计已经超过三百万了。就在这时候，来了一波行情。”
谭盾想起来不久前确实有过一轮不大不小的行情，但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只是在网上看过几眼简单的标题性介绍而已。
“我当时也认准了天胶会有一波大行情，所以早就开始注意天胶的动向了。”郭维怕谭盾听不懂，接着又解释道，“天胶就是天然橡胶，期货的一个交易品种。”
谭盾又点点头“哦”了一声。
“行情刚一开始启动，我就跟了进去，三个交易日下来，已经赢利了一百多万，当时我还只是半仓，所以赢利不多。”郭维继续说道，
“后来，紧接着又传来原油大跌的消息，天胶也随之反转，快速掉头。我当时如果平仓的话，也还多少有些赢利，但是我认为掉头只是暂时的调整，后面还是得涨上去，所以在低价位又进行加仓。谁知这一跌却没完没了，一直跌到我亏损将近五百万。那时候我已经不肯平仓出局了。”
郭维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没设定止损点吗？”谭盾语气平静地问道。
“设了，可是……”
“可是你却不守纪律，对不对？”
“你也懂这个？”郭维惊讶地问道。
“哪里，我也是听朋友们聊天的时候说的。”谭盾随意地说道，“好像你们做期货的都有这个毛病，是吗？”
“亏得越多，就越舍不得割肉平仓，差不多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你没做过期货，不会有那种感受，平仓止损，说起来容易！”郭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不过，后来我越看越不对，到底还是咬咬牙平仓了，接着又反手做空，希望把损失补回来。”
郭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叹了口气又说道：“没想到就在我平仓之后的第二天，行情又掉头向上了。现在想想，我当初的判断还是对的，如果我坚持做多，后来就不是赢利几百万的问题了。结果这下我又开始亏损，而且亏得更厉害。于是我就在高处不断加仓，这样多少可以缓解一些压力，但买卖方向依旧是错的。”
“饮鸠止渴。”谭盾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轻轻说道。
“没错，就是饮鸠止渴！”郭维说道，“就这样，亏损越来越大，最终我把所有能够动用资金全部加到了保证金账户，包括……包括客户支付的三百多万货款也投了进去，另外还借了高利贷。但是最终，就在昨天收盘之前，还是爆仓了。”
谭盾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已经很清楚了，这个人简直就是个业余选手的“楷模”：无知、盲目自信、贪婪、不守纪律、关键时刻却又缺乏自信，所有业余选手所具有的缺点几乎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这种人爆仓只是早晚的事。
“现在我已经不是破产的问题了，”郭维神情沮丧地说道，“我挪用了客户的资金，如果不能及时填补的话，就得坐牢，而且还有高利贷那边，那些人都是心狠手辣的绝色，如果到时候还不出钱……”
“所以你打算一了百了？”谭盾问道。
“兄弟，我不是怕坐牢，”郭维摇了摇头，说道，“我是没脸面对老婆和儿子！我怎么对她们说？上千万的家产就这么被我给折腾没了，连一个水花都没见着，你说说，我怎么跟老婆解释？我怎么面对儿子？我……我实在对不起她们！”
谭盾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那你觉得你这么死了就对得起她们了？你想过没有，你这个样子，死了之后，她们娘儿俩怎么过？”
郭维摇了摇头，说道：“我原本想过去抢银行，抢个百把万留给她们娘儿俩，然后我就去自首，要杀要剐随他们便了，但是……唉～”
谭盾完全理解郭维此时的心情。破产的人他见过的太多了，因为破产而做出各种各样离奇事情的人也太多了。
“其实，我就是不死，放高利贷的也不会放过我的。”郭维无奈地说道，“我自己是死是活无所谓，我担心他们会对我老婆和儿子下手。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了断了最好，起码可以保得她们母子平安。”
“那你当时干嘛还要挣扎？直接沉下去不就得了？”谭盾半真半假地笑着说道。
郭维羞愧地低着头，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谭盾问道：“你帐上还剩多少钱？”
“保证金已经差不多全打光了，只剩下两千多一点。”郭维苦笑着说道，“其它账户零零碎碎加起来顶多也就十来万吧。”
“你借了多少高利贷？”
“两百万，是用房子抵押的。”
谭盾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郭维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我已经山穷水尽了，朋友们也不敢再借钱给我了，家里的房子、车子也都抵押给了高利贷，我现在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了。”
谭盾默不作声地又扔给郭维一根烟，两人沉默着抽了一会儿，郭维又语气低落地说道：
“我打算明天一早去玉佛寺敬柱香，然后就直奔公安局，那样总比被放高利贷的抓住要好，起码我进去了，他们不会伤害我老婆孩子了。”
谭盾没说话，抽了一口烟之后，说道：“也好，该了断的总是要了断的。明天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郭维有些惊讶。
“对，我也得去上柱香，许个愿。”谭盾笑着说道。
谭盾说罢按熄了手里的香烟，端起面前的杯子，说道：
“来吧，干掉完事儿，一会儿早点儿休息，明天咱们一早就去。”
两人喝完酒，郭维起身说道：“兄弟，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了，我先回家，明早一起过去。”
“怎么？干脆就睡这儿呗，有地方。”谭盾挽留道。
郭维连忙摆手，说道：“兄弟，你不明白，除了出差在外，我从来不在外面过夜的，这是一，二一个，我身上没带钱，明天去寺里的香火是不能让人替买的，所以还是得回去一趟。”
“行，那我就不留你了。走，我送你回去。”
郭维摆摆手说道：“不用了，兄弟。那个……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百块钱，我自己打车回去。咱们明早六点在玉佛寺门口碰头。”
“那样也好。”谭盾说着从皮夹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郭维，说道，“我送你下楼。”
送走郭维之后，谭盾返身回到屋里见吴佳怡已经在收拾桌上的碗碟了，心里不禁暗暗称赞：这丫头很自觉嘛，倒是有两分贤妻良母的味道。
吴佳怡回头见谭盾进来，问道：“你同学走了？”
“嗯。”谭盾点点头。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吴佳怡一边端着盘子走进厨房，一边问道。
“嗨，做生意做砸了呗。放心，没事儿了。”
谭盾走到沙发前坐下，点起了一支烟，两手抱在胸前看着对面的墙，过一会儿，他忽然又站起身来，走回自己房间，打开了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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