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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洗手间里的小孩

爸爸被调到客运处当了一把手,虽然只是平调,但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客运处比货运处轻松得多,而且薪水整整多了一倍。为了表示对爸爸的重视,刚到客运处上班的第二天,局里就让人给爸爸送了一个信封,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套185平米住宅的钥匙。

分房?在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为了早日搬出这套120平米的房子,爸爸妈妈积攒了好久,还是没勇气走进“黄金海岸线”售楼部的大厅,没想到这么快就给分了一套房子,那几天妈妈高兴得就跟过年似的。

搬新居那天,很多亲朋好友都来朝贺,有真心实意祝福的,也有嘴上说着恭喜恭喜,实际却嫉妒得眼睛都绿了的。爸爸单位里的同事更是来了不少,还有个别,和蔼可亲地把我拉过一边,皮笑肉不笑塞过来个红包,我又义正严词推回去。

住在楼下的邻居也来了,她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医生,本来我家跟她并不熟,大概从邻居和睦相处这个角度考虑,她认为还是非常有必要前来打个照面,混个熟脸,以后彼此好有个照应。错过了这此机会,将来不知道得等多久才能轮上这么一次良机,就算机会来了,天知道能不能把握得住。

女妇产科医生是以一个春guang满面的表情走进我家的。她衣着光鲜,发型时尚,浑身上下透着珠光宝气。我猜想她的老公一定是银行行长,或者是抢银行的,反正跟钱有关。

来者是客。妈妈赶紧招呼她坐下,端茶倒水。她就这么心安理得享受着大伙对她的伺候,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着富贵和优雅,这让我联想起一个人武则天。过了很久,她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微服私访”已经演化成了反客为主的“君临早朝”,于是赶紧作一些弥补,比如主动接过妈妈手中还没有削完皮的苹果,连声说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她哪里知道,这个苹果是我要吃的。

从那天以后,我开始关注住在我家楼下的这户邻居,到不是因为她家特别有钱,而是因为她的印堂发黑!印堂是人体的重要的穴位之一,懂得面相学的人能够从印堂的颜色看出一个人的凶吉祸福。当然也有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觉得荒谬,信口雌黄。对此我不想评论,更不会辩驳,因为他们实在不堪一驳。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更不会傻呼呼跑去跟当事人说:太太,你的印堂发黑,必有事端,千万小心。

我相信,如果我这样做的话,她一定会赏我两个嘴巴,毕竟,在这个社会上,爱听真话的人并不多,这就导致了说真话的人也少了,濒临灭绝。我用了何其严重的词语。

日子过得很快,开学了,我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学校。满校园都盛开着一种不知名字的花,紫色,一嘟噜一嘟噜的,有淡淡的香味,闻多了会觉得头昏目眩。奇怪,放假离开学校的时候,这里还是空空如也,偶尔立着几株面黄肌瘦的野草在风中摇曳,才一个多月,就盛开出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我不禁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以及神秘莫测。

第一节课应该是班会,班主任没来,校长来了。他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宣布了一件事情:班主任王老师要生宝宝了,请假2个月,在这2个月里,由他来上我们班的语文课。

老天爷!

哲人曾经说过不管在任何时候都要作好最坏的打算。于是我天天作了最坏的打算,事实无情地告诉我,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我取出英语课本,翻到单词表背单词。莫非我上进了?你别误会,我只是不想再听校长喋喋不休的演讲而已。

第二天,班长和团支部书记动员全班去看望王老师,我第一个报名,然后带头捐了10块钱。任何参加捐款的人,他们的名字都会被写在黑板报上光荣一个月,当然王老师是不可能看到了,但是校长可以看到。你别鄙视我,我没有那么功利,我不排除很多人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参加捐款的,但是我不是。

王老师是我见过对我最好的老师。她温和、慈祥、耐心,跟我妈差不多,但是比我妈年轻。我只是实事求是地说话,我希望我妈看到这里的时候不要抱抱不平地来找我理论。

王老师总是会替我报名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或者把她自己写的作文送去参加评选,署名却是我的。有好几次,她当着全班的面把获奖证书交到我的手中,我才知道原来我还参加过这样的竞赛,并且取得了名次。我承认这样不是太好,但如果换个立场想想,一个跟你非亲非故的人那样为你付出,而自己默默无闻,别无所图,你会选择感动,还是愤慨?反正我选择前者。

王老师在分娩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说通俗点也就是难产。我们等在接生室门外,听见王老师在里面整整叫唤了两个小时,我听着都是一件死去活来的事情。班长看到我的表情,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王老师人这么好,她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要不你咬我一口,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我一听有道理,转身拉过班长,在他的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班长被我咬得当场就哭了起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道是多久,王老师终于被推出了接生室,我们急忙迎上去。医生摇摇头说,大人保住了,孩子走了……

说话的医生怎么那么脸熟?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就是住在我家楼下的女医生。她的印堂黑得让我恐惧,当然别人是看不出来这些的。

胆小怕事的团支书已经带领着一帮女生哭了起来,班长是唯一哭了的男生,不过我坚信他是被我咬哭的,我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旁边一个凶悍的女护士朝我们大喊大叫,哭什么哭什么,这里是医院,不是火葬场,要哭到火葬场里哭去,别在这里影响其他病人的情绪。

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公愤。我说,你说话那么大声和恶心,怎么就不怕哪个病人被你影响了情绪呢?

邻居女医生赶紧过来把我们拉开了,我想要是没有及时拉开的话,今天在这里也许就要死二个人,一个是因难产而死的小孩,一个是被群殴至死的凶悍女护士。

那天从医院探望王老师出来,我就没跟他们一起返回学校上课。我知道班长对此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他是个很好的人,他明白人需要偶尔地麻痹和悲伤,就如同我把他咬得那么可怜,他却没有回咬我一口,以示公平。

那天晚上,一切都那么安静,甚至静得听不到汽车喇叭声。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发生的一幕幕涌现在我的脑海里形象猥琐的校长,脸色苍白的王老师,哭泣的团支书以及众女生,讲义气的班长,缺乏职业操守的女护士,还有,印堂发黑眼神诡异的邻居女医生……眼神诡异?我一下子定格在这四个字上,同时脑袋像快炸开一样地疼起来。

今天在医院里,女医生在宣告小孩死亡的时候,她的眼神不是诡异又是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尖叫,那尖叫声划过夜空,格外刺耳。我一个激灵,使劲晃了晃脑袋,然后凝神静气听着,想确认一下到底是我的幻觉导致还是真实发生。我听了一会,外面依然很安静,没有汽车的噪音,没有飞机飞过的轰隆声,什么都没有。是我想得太多了,我这样嘲笑自己。

然而,正准备睡觉得时候,突然听到我家的门被敲得震天响。我抱怨着,是谁这么不懂规矩,不是有门铃的吗?

爸爸显然也被这敲门声吵醒了,他拖着懒散的脚步去开门,我也一跃下了床,打算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门开了,一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人冲了进来。爸爸显然是被吓到了,他结巴着问,你想干什么?

那人像疯了一样拉着爸爸的手歇斯底里地说,鬼,有鬼,我家里有鬼啊……

这下我听出来了,来人就是邻居女医生。妈妈也闻声出来了,她赶紧帮那女医生整理好衣服,然后仔细地询问起事情地经过来。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女医生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了,她想赶快洗漱完睡觉,就在刷牙的时候,只觉得后背突然凉飕飕的,她以为下水管道漏水了,抬头看时,发现一切都好好的,于是又继续刷牙。快刷完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往镜子里瞅了一眼,却看见一个浑身紫青的小婴孩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她吓得尖叫一声。回身去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她以为是常年在妇产科工作而产生的疲劳幻想症,于是又看了一次洗手间的镜子,更恐怖的景象呈现在她的面前站在门口的那个小婴孩双眼鼓出,嘴角上还残留鲜红的血,身体腐烂不堪,上面爬满了蛆虫。突然,一只眼珠掉落下来,径直朝女医生滚了过来。

女医生这下花容惨淡,手脚都软了,转身一看,门口空空如也。她知道自己见到鬼了,这才跑上来求助,于是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听完她断断续续,声泪俱下的讲述,妈妈显然也被吓到了。她一把拉住爸爸,说,孩子她爸,你得想想办法,刚搬新房子就发生这种事情,以后还怎么住啊。

爸爸果然是坐怀不乱。他起身,进屋去取出一道符,双手递给女医生,说,把符装在身上,任何时候都不得离身,否则恐怕连神仙都难救你了。

我第一次听到爸爸用了如此严重的词语。同时觉得有些言过其实,连神仙都难救,难道一道小小的符,也不知道是谁画的,就比神仙还厉害吗?爸爸是不是也被吓昏了头,以至胡言乱语呢?

其实被吓昏头的是我。那天晚上,经过全家人的一致投票表决,我被光荣地授予“男子汉”的称号,跟女医生一起回家,陪她度过恐怖的一晚,同时收集有关敌情,探察闹鬼的真正原因,第二天向领导,也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主要是向爸爸汇报。不过在这里我必须事先申明,以正视听:所谓的陪女医生,这里的“陪”跟你们想象的陪不一样,同时,跟三陪的“陪”也不一样。我只不过是睡在地铺上,跟她说说话,聊聊天,排解她心里的恐惧,可能的话,再从她那里得到一些事情的真相,因为我知道,大凡灵界的事,无风不起浪,你不招惹它,它怎么会来找你?但如果那个鬼胆敢出现的话,我就跟它交手,打上几个回合,反正大家都是小孩子,谁输了也不会觉得丢脸。我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打算,也许我跟那个鬼会有共同语言,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于是我欣然接受这个光荣而备受那些色男人嫉妒的任务。

你也许会问,为什么我的爸爸或妈妈不去,而偏让我去呢?在这里就非常有必要解释一下了。如果让妈妈去的话,两个女流之辈,胆子又都那么小,鬼还没来,就先被自己吓了个半死,为了避免她们互相吓唬对方,扰乱军心,我和爸爸一致投反对票;让爸爸去。这就更不可能了,原因不用我多解释,男女授受不轻,你能想象一男一女睡在一个鬼屋里吗?所以妈妈坚决地投了反对票,为了不得罪他们双方,我投了弃权票。

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让女医生自己回去,反正比神仙都厉害的符咒都给她了。如果你也恰好这样想的话,你就辜负爸爸的一番苦心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比神仙还厉害的符咒?那只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符,使鬼在三米以内不敢靠近持有符咒的人。之所以要夸大符的力量,是为了解除女医生的恐惧,让她乖乖回家去。

你也许要谴责我爸爸了:为何非要让她回家呢,在你家呆着不就完了吗?

呆一天两天当然没问题,但是难道永远不回家,在我家呆个十年八年的?就算我和爸爸没意见,我妈妈是会坚决反对的。其实女医生就是在扮演一个引鬼出洞的角色。还记得当时叔叔和爸爸是怎么诱骗年幼无知的我去引鬼的吗?女医生不过是我的故事的翻版。所以我引用了圣经里的话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那天晚上,女医生睡在床上,我睡在地上,我们有句没句地说话。女医生说她叫李翌,丈夫英年早逝,留下了一些财产,足够她奢侈豪华地花上一辈子了。前提是她千万不能生一个败家男,或败家女。她后来爱上了一个英俊年轻的海豹训练师,爱得如火如荼,就算当年和前夫热恋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疯狂的感觉。可那个训练师说他已经有家室了,而且,他的老婆已有身孕。

女医生怎么会轻易放弃?她是一个执着而近乎疯狂的女人,为了爱,为了下半生的幸福,她终于作了一个决定。

她敲开了海豹训练师的家门,提着大袋小袋的补品,带着满脸的祝福。她告诉他的老婆,如何才能生一个聪明伶俐的宝宝。为了证明并不是信口雌黄,她又不失时机地亮出了自己的医师资格证和工作牌。她还带她去医院,瞒着众医生和护士为她做胎儿性别鉴定。她告诉她,是男孩。她分娩的时候,她又亲自为她接生,以示姐妹之情。在她的精心策划下,本来是顺产的胎儿,变成了难产,本不该夭折的小生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父母那一辈的情感纠纷中,而这一切,他和她,都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医生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说,我终于除掉了对我来说最大的对手。

女医生在讲述自己杀人过程的时候,表情轻松淡定,语调平和从容,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人凶手。哎,女人啊女人!

事情水落石出,王老师的难产,果然跟女医生有关。还有,女医生看到的鬼,应该就是那个被她亲手谋杀掉的胎儿。

突然,卧室里的灯光熄灭了,顿时漆黑一片。

我有些惊慌,同时把手里的先天八卦图攥得紧紧的。我心里小声说,我不想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我。

跳闸了。女医生肯定地说,你看,没有一个男人在身边,我连跳闸这种小事都无法解决。

她继续说,我不会放弃,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过客,对我来说,他是一切。

见我没接她的话,她又接着说,我不会放弃,我明天就去找他,我要永远跟他在一起。

终于,这个“祥林嫂”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还有些沙哑。也许是困了,早点睡吧,其实我也早就困了。

“我不会放弃,我一定要报仇……我要报仇……我好孤单,我要你一命偿一命……”她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显然被怔住了。不对,这哪里是女人的声音,这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

“我好害怕,我好孤单,这里黑乎乎的。我的嘴巴里塞满了泥土,蝇虫在我的身体里爬来爬去。我要你也尝尝这种滋味……”她继续说道。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我感觉自己快窒息了。

忍无可忍,我终于展开了手中的先天八卦图。八卦图发出强烈的光芒,借着光,我看清楚了女医生的样子,她双目圆瞪,牙关紧咬,脸色铁青,双手上的青筋暴露,显得非常痛苦。

我说,你不要这样,不要伤害她,你杀死了她,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你依旧要漂泊,依旧是孤魂野鬼。甚至,你因为杀了人,要遭到无常大神的捉拿,受到雷轰电击的刑罚。这样对你对她都没好处。不如你放过她,我让她为你请一帮道士和尚,超度你早日超升,有缘的话,再次投胎做人,这样不是很好吗?

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电灯开关喀嚓喀嚓响个不停,还冒出火花,闪了几下,灯居然亮了。

女医生大汗淋漓地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她说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不是我的东西,永远都不是我的,强求又有什么用呢。我明天就去自首,我愿意接受惩罚。

那天以后,女医生并没有先去自首,而是根据我的要求,请了一帮和尚,一帮道士,在各自的道场为那个胎儿做了49天的度亡法事。日日夜夜念经声不绝于耳,各种法器叮当作响,金银红黄各色纸钱铺天盖地,香火烟雾缭绕不绝。就在第49天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看到那个孩子向我走来,他说,感谢我在关键的时候阻止了他做傻事,现在他已经从法事中得到了利益,要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投胎的去向是某某路某某号,家外阳台的花盆里种着一盆仙人掌,就是记号。还有,他告诉我,其实我的紫金铃铛是被原始天尊拿走,代为保存,现在就放在某个山洞里,无须忧虑,时机成熟,自会得到。他还强调说看在我们是好朋友的关系上,他才告诉我这些的。

半年以后,王老师的肚子逐渐鼓了起来,同学都议论纷纷,说王老师又要当妈妈了。班长给王老师送了一盆仙人掌,说这种植物生命力特别顽强,又浑身带刺,把它种在阳台上,可保全家平安,图个吉利之意。全班都不以为然。他们更感兴趣的是,王老师怀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说是女孩,王老师这么贤惠漂亮,生个女孩,跟她妈妈一样,那该多好。

只有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男孩,跟他爸爸一样英俊帅气,那才更好呢。全班倒塌。

还有,那个女医生果真去自首了,警察立即展开调查,只是找不到孩子的尸首,无法确定死因。参加接生的那些护士都说,孩子生出来就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这是正常现象,难产的胎儿,死亡率本来就特别高。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女医生自己也无法提供足够证明,派出所决定,不予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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