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宋威捷报,朝堂上连着热闹了两天,不但卢携有面子,田令孜与兵部尚书豆卢璩也是整天都红光满面的,一直叫嚷着应该给立功将士受些什么赏赐,嘉奖的诏书应该怎么写。
当朝首辅崔沆就有点不爽了,他老弟崔安潜现任忠武军节度使,虽距曹州远了点,但离宋州近啊,剿灭匪患的时候,宋威却调宣武军一部进宋州驻防,这明显就是不给他和老弟的面子。
其实他这可有点不讲理,宣武军紧挨着曹州,换了谁调兵,都不能把忠武军调过去,而且宋威觉得五道兵十几万大军,剿灭王仙芝应该绰绰有余,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就没多调其他诸镇进来搅和,谁知道竟会给自己惹来个大麻烦。
崔沆憋着气溜溜达达的进了尚书省奏事房,这房间里放的都是各地送来的文书,一般先由几个都事整理一遍,然后送交各部,各部不决,才到他这当朝首辅出面。
今天他过来随便翻了翻,自然就把眼神瞄到了曹州一带各州府送来的文书上,结果只扫了几眼,心中猛的一跳,捧起一本奏折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遍,突然哈哈大笑着就出门去了。
屋子里几个都事正抄抄写写的看各地的奏事折子,被他突然这一嗓子吓的手一哆嗦,好好一本快抄完的折子就滴了几滴墨在上面,一上午的功夫又白费了。
崔沆琳着拣出来的几份文书,心中春花怒放般高兴的不得了,脸上的表情却阴沉的像要下暴雨的天气,唬的几位路过的官员直往旁边躲,只有一个没跑,还走上来冲他施了一礼。
崔沆一看,只见此人须发微白,身材颖长,五官端正,满面正气,虽然给自己施礼,脸上并无阿谀奉承之色,完全是上下级的正常拜见,他心中不恼,却是一喜。
他正愁不知该由谁把这几份文书扔出去,才不会被那几位嫉恨自己,想不到眼前居然就来了个合适人选。
这人他认识,郑畋,郑文台,豪迈有文,当年连中进士、贤良方正、书判拔萃三科头名,名声一时无两,讨灭徐州庞勋时,出谋划策每每切中要害,进户部侍郎。
后因得罪当朝首辅韦保衡,被贬为梧州刺史,僖宗即位,被田令孜举荐,以右散骑常侍诏回京师,与平叛在外的曾元裕同级。
但这位郑大人虽为一介书生,却刚直不阿,直言敢谏,不但不领田大太监的情,还每每顶撞于他,故平素不为田令孜所喜,今年正月,还是崔沆保举,这位极有才华的郑大人才升到门下省侍郎一职。
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位门下侍郎年近五十,岁数也不小了,却依然是个官场愣头青,只要他看不过眼的,肯定就跳出来要说几句,而且根本不管你是什么官职,所以这份文书交给他是再合适不过了。
崔沆有了这定计,立即沉着脸把手里的几份文书递了过去,郑畋不知所以的接过来一看,顿时大怒道:“居然有这等事,宋威胆敢谎报战功,文台这就把文书带回政事堂去给诸位大人好好看看。”
崔沆还故意劝阻道:“郑大人,少安毋躁,这不过是一家之言,还不好枉下判断啊。”
郑畋一抖手中几份文书道:“几处州府所告之事完全相同,如何是一家之言,崔相不比多言,文台这就去了。”
说完之后,郑畋只冲他一拱手,立即怒冲冲的直奔门下省政事堂去了,崔沆站在当道捻着胡须,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个愣头青,这下恐怕又要得罪不少人,不过嘛,老夫这口气总算出了。
原来宋威把捷报上表后,自领军返回青州,其他几道兵也跟着就散了,可王仙芝率四万多人马突然显身曹州城下,逼退宣武军与义成军,这消息立即就由附近的各州府也上报了朝廷。
只是宋威急着表功,捷报走了八百里加急,比州府的快骑上奏早到了两天,等宋威接到曾元裕急报,得知王仙芝未死时,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朝堂上的众臣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等郑畋把手里的文书往出一扔,顿时面面相觑,都没了声音。
虚报战功可是大罪,但自安史之乱起,节度使一级的官员,就早脱离了朝堂的管辖,向来是听调不听宣,你就是想处罚他,也不知道该问个什么罪。
最后几位保举宋威等人出兵的大佬们聚在一起又咬了一阵耳朵,想出个折中的办法,你自己搞出的烂探子,就自己去收拾,咱们处罚不了你,就让你继续去剿灭乱匪,什么时候搞定,什么时候算完。
当下,嘉奖的诏书也不拟了,直接改成训斥的文字,然后由田令孜这位大掌柜加盖皇帝的印玺,把正在马球场上轮球棒,玩的不亦乐乎的僖宗小皇帝又瞒过了一次。
崔沆一看这情况,立即也给自己的弟弟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去了一封信,上次宋威不给自己兄弟面子,这次捅了漏子要出来收拾残局,他也不打算给宋威面子。
所以他信里对弟弟千叮万嘱了一番,如果要调他的忠武军,他不用理睬,只要按兵不动,守好自己防地就行,兄弟二人要一起好好看看宋威的笑话。
接到信后,崔安潜连连点头,对哥哥的提议深表赞同,陈、许镇忠武军历来以骁勇著称于天下。
昔安史乱,哥舒翰以十万守潼关却挡不住安禄山五万大军,张巡以三万兵固守孤城陈州淮阳,竟硬生生将安庆绪十几万大军拖了近一年,致使天下勤王之师得以汇集,唐之不亡,巡为首功,忠武军的名声可是跟着张巡打出来的。
五月初,宋威平叛,却竟敢无视他这位堂堂的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也早有微词,如今果然出了纰漏,他当然乐的看对方笑话。
其实这次打算按兵不动的,可不止一个忠武军,各道兵刚返回各自驻地,气还没喘匀,朝廷的圣旨就又下到了宋威手里,调兵的将令,也立即从他手里发到了各军主帅手中。
军中顿时怨声载道,连各军主帅都觉得宋威这老头不地道,哪有这么涮人玩的,说王仙芝已死的可是你自己,凭什么担责任的时候,把我们也拖下水,所以这些镇军又发扬起了各扫门前雪的老传统,虽然没说不出兵,但就是不肯痛痛快快的集合军队。
王仙芝与黄巢、尚君长等人当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进曹州的当天,立即就在刺史府连夜密议,急着谋划起了义军未来的出路,被杨开躲在后墙根下听了个一清二楚。
虽然义军一连串计策用下来,暂时瓦解了官兵攻势,但他们打得可是造反的旗号,官兵肯定还要来进剿。
而且濮、曹一带各州县的富户高门,都已被义军剽掠一空,加之五月开始,各地战火纷飞,大战连场,百姓无论青壮老幼,多已投效义军,今年地里肯定没什么收成,粮食危机就成了王仙芝等人忧心的另一个大问题。
杨开当初读史,发现王仙芝与黄巢起义后,一直都在各地打转,用的都是抢了就跑的策略,却始终没有建立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据地,当时他还觉得某些所谓的历史评论家说的有理,义军目光短浅,缺乏长远规划,这是他们最终失败的主要原因。
可等他身临其境后才发现,那些所谓的评论家,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根据地是那么好建的吗?
这濮曹一带的百姓,之所以愿意跟着王仙芝等人起义,官吏横征暴敛固然是一个原因,但连年饥荒,旱灾水灾不断,粮食收不上来,他们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不然唐朝末期,天下各地的官吏差不多都一个德行,为何其他州县闹不出这么大动静,只有这里却是越闹越大,越闹越凶?
而且山东河南一带,固然是一马平川,不闹饥荒灾害的时候,都是粮食主产区,但也正因为这样的地形,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利攻不利守的四战之地,官军又怎么会一直待在一边,看着你这个高举反叛大旗的反贼,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从从容容的建立起一块根据地呢。
所以,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想建立起一块属于义军自己的地盘,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把那些所谓的评论家换在王仙芝等人现在所处的位置,他们或许就会知道什么叫材米贵了。
王仙芝等人现在当家,当然知道材米之贵,也知道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就算官兵不来进剿,冬天一到,这云集起来的十几万人马,肯定就得因为粮食问题而分奔离析,四散逃去。
如今已是八月,有些地方的粮食就要收割了,他们必须尽快想到下一个补给点的方位,好为义军找到一条生路。
但曹州北有义成军,东有天平残军与平卢军,南有武宁军,西有宣武军,加上宋威刚被耍了一次,现在肯定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出兵则已,一出兵,必是雷霆万钧之势。
上次他或许还在想着怎么减少损失,将义军引出城外再战,现在恐怕直接就会带兵杀到曹州城下,毕竟这面子他可丢不起啊。
王仙芝与黄巢等人在大厅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没商量出一个好去处,所以只好先散会了。
杨开等他们都走光了,又在灌木丛里窝了一阵,这才偷偷摸摸的从客厅后窗翻了进去,他是想找一副地图来仔细看看。
葛从周画的草图实在太烂,不但没有适当的比例尺,算不出各地之间的实际距离,不然自己也不会提出奔袭沂州的跳井计策,而且对曹州以外其他州,也画的极为粗糙,很多地方都是一片空白,对他做今后的推想,也是十分不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