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宣和殿上,宋帝赵佶早朝的时候,王黼便出班奏道:“臣启奏皇上,庆远军节度使,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使王安中有奏呈上。”一面取出昨日王安中呈给他的奏折,两手高高举过头顶。
赵佶的贴身内侍郝随步下御阶,接了奏折,赵佶草草阅罢,问道:“王某可曾在京吗?”
“回皇上,王安中昨已抵京,现正在外候旨。”
赵佶轻轻用眼神示意内侍郝随,郝随心领神会,当即吆道:“宣,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使王安中!”门外,殿前御林军和侍卫一连串高叫“宣王安中”,片刻之后,王安中走入宣和殿,跪下来叩头见驾,只听赵佶道:“王安中,张觉来降一事,着细细奏来。”
他斜瞥了王黼一眼,见他送来一个“尽管放宽心”的眼神,这才安心大胆地奏道:“臣遵旨。辽国自从延禧出奔、燕王淳僭位而亡、萧后专权被诛,人心涣散,已成必亡之势。张觉不愿屈居完颜氏之下,如今归附我中华大朝,乃是弃暗投明之义举。”
“众臣有何高见?”赵佶皱皱眉头,犹豫不决地望向群臣。
“皇上,臣以为接纳张觉,非但不能免除一方边患,只怕倒要引起一方边患。”这是监察御史陈过庭。
“不错,皇上,臣闻张觉先已背辽降金,而今金人破燕,张觉却又叛金归顺我朝。象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万万不能容纳。”这是尚书右丞李邦彦。他跟王黼素来都不和,明里暗里时常作对,王黼为人贪渎,现在如此替张觉说话,多半是台面下收了好处,李邦彦自不肯让他得逞。
赵佶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皇上,吴侍讲所言固然属实,然而,据臣所知,张觉背辽降金乃是一时权宜之计,并非出于本心。”王黼斜了李邦彦一眼,心想这老不死的总喜欢坏自己好事,偏又圣眷甚隆,硬抗不得,早晚有一天要想法子把他拉下马,才能消心头这口气。
“唔,也是其情可悯。”赵佶再次点头。
“启奏皇上,臣身为边臣,有抚定远人之责,臣以为接纳张觉归顺为宜。张觉此人在辽为骁将,若不能为我所用,必定背靠金人,西迎辽主,北通奚王,终将为我后患。”这是王安中。
“有理,有理。”赵佶又点了点头。
“陛下,我朝使臣与金人和谈了五年,至今燕云尚无归期,今有张觉来降,若能得到平、营、滦三州,岂不是苍天有眼,助我大宋?”燕云十六州一直是大宋开国以来历代皇帝心头一块的大病,王黼的话让赵佶不禁一阵怦然心动,跟着就听太尉童贯道:“陛下,臣当年统兵北伐燕云,曾四处张扬我大宋圣人恩泽,凡能献上燕云诸州的英雄豪杰,即可蒙恩封为节度使。那张觉定是为浩荡圣恩所感化,特地前来奉献三州。”
“唔,甚好,甚好。”赵佶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皇上!”一个焦急的声音自阶下响起,一个刀条脸黑胡须、相貌甚是丑陋的中年人趋步出班,噗通一下跪在地下,先磕了个头,跟着道:“臣斗胆启奏陛下,皇朝与金国通好多年,友善日深,信誓旦旦。我大宋与金人结盟,盟约之中明言双方不得招诱边民,容纳叛亡。今日若纳张觉,便是首先违盟失信,给金人以口实把柄,臣耽心从此边患滋生,以后必将后悔不已,唯皇上英明圣裁!”
这人叫赵良嗣,官居延康殿学士,他所说的话,其实就是将陈过庭之言大加发挥,只是却说得更加明白露骨,字里行间都指责王黼、童贯等人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目光短浅,看不到来日大害。此言一出,满朝尽皆变色,童贯拿眼白恶狠狠地剜了他一下,心说你赵良嗣是靠我之力才能爬到今天这个地位的,如今居然敢忘恩负义,回头咬起老子来了!
“赵良嗣!”王黼转过身来,怒目而视,叱责道:“何谓我皇朝违盟失信?女真不过菆尔夷狄小邦,天朝与他们订盟,已经大损威严,如今还要恪遵盟约,汝可是要我皇朝臣服于蛮夷足下,才肯安心吗?”
这话放在赵良嗣的身上,显得格外地刺耳,因为这赵良嗣原来不叫赵良嗣,叫马植,他也不是宋人,而是一个燕地的汉人。马家祖宗世为辽国大族,他本人也在辽国做到了光禄卿的官职,十几年前的时候,童贯作为使节出使辽国,马植偷偷地前来谒见,给他献上一道联金灭辽、收复燕云的计策,好大喜功的童贯一听十分高兴,立刻把马植改名为李良嗣,秘密地带回了大宋,把他引荐给皇帝。
皇帝听了马植的计策也大喜,不但让他入直龙图阁,而且还赐他国姓赵,也就是今日的赵良嗣了。后来宋朝凭着赵良嗣与金人屡次谈判来的海上之盟,以巨额的岁币为代价换回了燕京一带诸州,赵良嗣也因为结盟之功,晋爵为延康殿大学士。
但是,在赵良嗣心中却无丝毫晋升的欢喜,与金人联师伐辽的过程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金国如日勃兴的军事实力,以及大宋作为一个老大王朝内里的虚弱和腐朽,他越来越失望,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献这联金攻辽之策,是把大宋往一条不归路推了上去。
所以回国之后,赵良嗣便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罪咎感屡次提醒宋廷君臣,女真人全是虎狼,必要早做防范,但却无一人听得入耳,只道他一个异邦人胡说八道罢了。他盼着归隐田园,不忍再看到大宋与辽国同样悲惨的结局,可是多次上表请归,徽宗只是不许,最后唯有无可奈何地留在朝中。
他曾经发誓再也不对朝政妄加议论,然而此刻看到因为满朝君臣的短视,即将引发宋金之间新一轮的冲突,赵良嗣实在不得不硬着头皮再说一次实话。
他的这句实话,在王黼有意无意地挑拨之下,立刻触动了赵佶的勃然大怒。他抬手在龙椅的扶手上用力拍了一掌,指着赵良嗣斥道:“赵良嗣,你本是燕人,是童太尉把你推荐于朕。那还是政和元年的事吧,朕赐你皇家赵姓,接连加官进爵,可你为朕办成了多少国事?如今远人来归,乃是大宋吉祥之兆,你又诸多阻拦,莫非自己不能建功,就在嫉妒别人么?”
“皇上!臣绝无此心!”赵良嗣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下。
“不必再说了!”赵佶气呼呼地一挥手:“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喘了口气,对王黼道:“太傅听旨。”
王黼连忙跪下,口称恭接圣旨,朝上诸臣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赵佶思索了一会,还没有说出他的意思,便给一个嘶哑而不协调的声音打断:“陛下,请三思啊!”赵良嗣伏在地下,一面用力叩头,一面反复地念叨着那几个字眼:“三思,三思,三思!”皇帝金口玉言,圣旨一出决无更改之理,赵良嗣这是豁出去了要在赵佶下旨之前让他回心转意。
朝堂上的人全都有些发愣。这人今天是癫了,还是痴了?怎么突然如此狂妄起来?不怕圣人降罪么?
“你有完没完了?”赵佶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暴怒地拂袖而起:“朕是该好好三思三思,与金人结盟这几年,大宋天朝,给区区一个蛮族小国屡次逼迫耍弄,难道没你这通议使、通问使的一点不是?”
“臣无能,臣有愧圣恩,臣罪该万死!”赵良嗣口称该死,仍是执拗地坚持道:“皇上要罢臣,要杀臣,臣都无话可说,只求皇上千万莫纳张觉,莫给金人侵宋的口实!”
“混账话!”童贯抢上前去,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我大宋良兵带甲数十万,大辽也灭了,岂惧小小的女真?”
“都别闹了!”赵佶头痛欲裂地顿足,童贯立时发觉自己这是在咆哮朝堂,连忙噗通跪下,叩头道:“臣也是一时气愤……”
“够了,够了,童贯,此人是你引进,你说该怎么处置!”赵佶有些微怒地望向童贯。
“臣有眼无珠,臣有违圣恩。臣以为赵良嗣身为大宋通议使,和谈五载,毫无建树,心思全然不在千方百计收复大宋国土上,还在朝堂上公然抗旨,理该重重处罚。”弃车保帅,此刻的赵良嗣在童贯眼里已经完全不是自己邀宠的砝码,而是为了自身安全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的一截断尾。
“如何处罚?”赵佶稍微消了点火气。
“夺其赐姓,削其职禄,永不复用。”童贯真够狠的,赵良嗣怎么说也是他从前一手引荐提拔上来的,就这么说踢开就踢开了。
“依议,退朝!”赵佶扔下这一句话,也不理跪在那里等着他下旨的一地大臣,径自拂袖离去,郝随连忙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
满朝文武惊魂初定,开始望着赵良嗣跪在地下瑟瑟发抖的背影,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王黼看也不看他一眼,径与王安中说笑着走下殿去,跟着是童贯,李邦彦,陈过庭,不论是刚才曾经赞同还是反对收纳张觉的,并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对他存问半句。
两名年岁相仿的青年默默地站在殿上观察着这一切。年纪稍微大些的那个皱起眉峰,露出十分不悦和难以理解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却没有让他的情绪更加明白地表达出来。他的容貌清瘦朴质,后背微微弓着,眉眼间似乎总含着一种担心和忧愁,那是大宋的太子赵桓;另外一个比赵桓稍微高一点,身材更加颀长,相貌也更俊朗,浑身上下洋溢着掩盖不住的风liu神采,那是赵佶的三子、郓王赵楷。他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些,似乎都抱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无所谓态度,兴趣盎然地观赏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挑,仿佛是在嘲笑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大臣们,又像是在无情地嘲笑这大宋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