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现在他耶律大石之所以还能够保住一条性命,那是因为斡离不需要他引着金兵去找到大辽皇帝藏身的所在,这一点大石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同样清楚的另一件事情是,延禧苟延残喘不了多久了。这次从南京护送萧太后逃到夹山投奔皇帝行宫,大石亲眼看到了这个颠沛流离之中的大辽皇帝是如何继续竭尽所能地寻欢作乐的,特别是此次延禧居然强迫他主动出战,带着这么多契丹余部来送死,这让大石深深感觉到大辽已经回天无力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算现在自己铁齿铜牙咬死了不出卖延禧,让他多活一年半载,最后大辽还不是一样要亡在金人的手里?到了那时,自己又算什么?
韩石从他的沉默中查觉到他已经开始动摇了,于是加上一句:“契丹人虽然是我们大金的国仇,可是如果肯识时务弃暗投明,要博个封妻荫子也不是不能。林牙忘了耶律余睹吗?”耶律余睹说起来算是辽国皇帝的连襟,他的老婆就是延禧宫中一个妃子的妹妹。几年前因为后宫争宠,那个妃子被杀,余睹也被诬陷为谋反,他不甘就死,于是出奔大金,做起了金军攻打辽国的先锋,逼着延禧皇帝一路西逃。如此声名赫赫的人物,连韩石都从女真人那里听了不少掌故来,大石岂有不知的道理?他平时很不齿余睹的为人,听韩石提起他,不禁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嘿,林牙可是瞧不起余睹么?人家现在可滋润得很呢。”韩石笑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得说了,林牙可得想清楚点。大辽耶律氏,又不是只有耶律延禧一个。”他忽然把手按在大石的肩膀上,吓得大石浑身一震。
大石之所以突然感到害怕,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女真人竟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确实,他瞧不起延禧,认为这个金兵一打来就丢下宗庙仓皇逃走的窝囊皇帝,根本不足以担负起中兴大辽基业的重任。能够完成这个责任的只有他耶律大石,但是现在延禧对他既不信任又不重用,就在大石已经心灰意冷之际,蓦然间又被韩石提醒了这么一句,叫他怎么可能不生异心?
他从这个女真人身上感觉到与自己相近的气味,这一点也让他十分迷惑。大石慢慢抬起头望了一眼韩石,忽然冒出一句话:“你不是女真人。女真人里没有你这种人。”
韩石一时差点慌张起来,旋即稳住了答道:“当然不是,我是渤海人。”
“渤海人?!”大石疑惑地瞄了韩石两眼。对渤海人来说大辽是灭国的国仇,当年太祖阿保机开国时候,死在契丹铁蹄与马刀之下的渤海人数以万计,余下的不是流散各地,就是变做契丹贵族的奴隶饱受欺压。这人既然是渤海遗民,刚才拿辽俘如此虐待出气,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你,你说话可算得数吗?”静默了一个多时辰,大石望着阴沉一片、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的夜空,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韩石心中大喜,他知道这是大石要开始谈条件了。
为了稳妥起见,韩石把耶律大石带到斡离不面前,让他两个当面去谈判。大石与韩石对话本用的是汉话——因为韩石先用汉话对他说话,所以大石习惯性地跟着他说起汉话来了——可是见了斡离不,他却操起一口契丹语来,大概是想在投降的过程中保留一份最后的尊严吧。斡离不本身会说契丹话倒没什么,这就郁闷了在一旁想要偷听的韩石,云里雾里的完全不知两人脸红耳赤地在争执些什么东西。
只是后来他才从斡离不那里知道,原来大石所提的条件只不过是要把这次被俘的契丹人全部放归乡里,去让他们过普通人的生活。斡离不当然不肯答应他,最后反复磋磨,也只是同意释放他帐前的二百五十多名亲兵而已。
听说这些的时候韩石不禁有点感动,同时又觉得大石真的天真得有些可笑。整个辽国早晚都要被纳入大金版图,这些契丹人迁移到哪里不是一样受歧视、被压迫的民族?就像北宋灭亡了以后那些在金国统治之下的汉人一样,他们真的能够过普通人的日子吗?他们应该期待征服者给他们一个盛世,还是继续他们的反抗?韩石实在不知道。他好像又开始看不清这个时代了。这个乱战的时代。
得到了耶律大石这个向导,斡离不当机立断,决定第二天立刻亲自提兵出征,直捣延禧皇帝窝藏着的夹山。兵贵神速,他只带了三千精兵,每人都多带一匹马轮流替换,沿着北边室韦草原与大漠的交接之处,一路朝着夹山奔去。
另一方面,他也派人通知了云中驻扎的南路都统完颜粘没喝部,请求他立刻配合自己派兵出击东胜、云内二州,防止延禧逃出夹山,窜入西夏境内。耶律大石被牛筋捆在了一匹马的马背上,手脚都牢牢地缚住,整个人像一只大粽子,要想逃走是绝无可能,只有乖乖地替金兵带路。韩石目送着他被牵在军前,在一阵滚滚黄尘之中走出奉圣州城,一时忽然有些悲伤,几乎想要找一只鼓来敲着为他高歌一曲。
撒改这次没机会做前锋出征,只是与他哥哥习室一起,跟随完颜娄室的大军作为后援部队随后压上。他本来因为韩石伤还没好,不想让他随军的,可是韩石执意要去,撒改犹豫了一下,也就答应了,还把他夸赞了一番。其实韩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如此坚持,是因为耶律大石吗?或者是别的,总之韩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推着他,逼迫他往前走,一刻都无法停步。
听说要去攻打辽主的行宫,阿虎迭显得格外兴奋。在他心目中,父亲是被契丹人杀死的,而契丹人的大头子就是辽国皇帝,那么耶律延禧自然也就是他的大仇人了。虽然不是前锋,但总算能有机会替父亲报仇,阿虎迭几乎激动得睡不着觉。
他悄悄走出军帐,趁着夜色随意溜达了几步,忽然一转头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营火旁边,正是韩石。
阿虎迭走了过去,低声唤道:“韩石,你也睡不着?”韩石现在是撒改的亲兵,不用轮哨的,若不是辗转难眠,他这三更半夜,早就该去寻周公约会,又坐在这里看什么火?
“睡不着。”韩石见是阿虎迭来,挪挪屁股让地方给他坐下,顺手往火堆里扔了块小石子。
“你在想什么?”阿虎迭舒适地伸开因为长久骑马而变得有些罗圈的双腿,学着韩石的样子丢出一块小石头,却砸出了一片火星,落在他的脚尖前。
“你又想什么呢?”韩石巧妙地避开了阿虎迭的问题。他此刻心中所想的事情,是他不愿意对任何人提起的。
“当然在想怎么给阿爹报仇。”阿虎迭脸上现出激奋的潮红色。
“阿虎,我问你,你从军打仗,是为了要给你爹报仇吗?”韩石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当然是。”阿虎迭答得毫不迟疑。报仇,这是他从军的初衷和动力。
“那,如果捉住辽国的皇帝,或者是杀死他,这仇就算报了,不是么?”得到阿虎迭的首肯,韩石继续问道:“到那时候,你会解甲还乡,从此再也不拿刀打仗么?”
“啊?”阿虎迭被韩石给问得一愣神。这个问题他可还从来没有想过。
“你的意思是问我,现在这样打仗更开心些,还是以前打猎挖参的日子更开心些么?”阿虎迭把韩石的问题换了一种方式理解:“这……我也不知道啊。以前跟阿娘和部落里的人住在一起,整天什么都不用想,倒是挺不错的。可是像现在这样也不坏啊,有撒改勃极烈,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弟,而且每天都可以痛快地宰那些契丹狗子!”阿虎迭眼中露出兴奋的神色。
“要我说的话,我要做爹那样的人!就算以后报了仇,我也要跟着皇上继续去打仗,皇上马鞭所指的地方,我们的马蹄都要踏到!以前爹不就是这样的吗?”阿虎迭用力挺胸,他的父亲始终是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荣耀。
韩石无言地看着他火光映照下棱角分明的脸。从军这半年来,阿虎迭明显地长大了,身材变得魁梧了,胡茬也茂盛地长起来了。他的眼睛里也不再有当初那种少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对横刀跃马、纵横疆场的渴求。那是一种战士才会有的神情。
“韩石,那你呢?”阿虎迭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打仗,是帮我报仇,那报仇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韩石盯着营火,在他的瞳孔里也有两团火在跳动:“我要做另一件事。假若我还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他站起身来离去,丝毫不理会身后阿虎迭爽朗纯净的声音:“你要做什么?到时候我也会帮你!”
——对不起阿虎,那不是你能够帮得上的事情。
——对不起,我将来一定要与你的民族为敌。
——至于现在,就让我们继续做兄弟吧。
兄弟。韩石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默默地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