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紫稠武士劲装的罗绍威端坐如钟，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微微含着一丝笑意，缓缓说道：“不必议了，许掾佐拿出议案，罗某签字就是。”
许错知道自己刚才那几招对罗绍威毫无用处，他这是在讥讽自己，于是微笑道：“罗节度说笑了。刚才那两份议案，对卢龙那份十分优惠，因此张希崇签了。可优惠了卢龙，便不能放过成德，因此给成德那份极其苛刻，我虽逼周式签下，但他成德决不会执行。”
罗绍威见他坦白，心下略有不解，笑道：“这个罗某理会得，许掾佐这样做，一是为了尽快扫开卢龙和成德，孤立我魏博，二也是有了两份签好的议案，不管能不能得以执行，许掾佐回大梁也容易交差。”
许错坦然道：“正是如此。”
罗绍威饶有兴致地道：“可许掾佐手里还缺了一份和我魏博镇的合议议案，请问许掾佐，这一份应该定些什么？”
许错道：“只有一条，梁王即日上疏，奏请朝廷，加罗节度同平章事。”心下思忖：“这一条好处，你若识趣，便应下来。如若不应，便是跟我梁军翻脸。”
这个条件背后的意思，罗绍威自然心知肚明。
他新近接手魏博，内有人心不稳之忧，外有强敌环伺之患，确实棘手至极。
莫非只能屈从朱全忠？罗绍威心有不甘，望向许错，淡淡地说了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许错也在揣摩罗绍威的心思，因此这句话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他却也知道含义。罗绍威是想独掌魏博镇，不受任何人的驱使。不过罗绍威还是心怀顾虑，这才没有直接回绝。因微笑道：“罗节度，河北三镇之中，魏博镇与我梁军领地只有一条黄河之隔，以今日梁军的实力，挥军北上一鼓作气吞并河北只是迟早的事情，这一次因援助魏博而兵入河北，其实只是我梁军的一次练兵罢了。巢之将覆，何所骥卵？罗节度执掌一镇，只自强，未必便能不息。还是应该想想管子的话，择可行而后行。”
罗绍威笑摇其头，道：“许掾佐果然非常人也。对张希崇施软，对周式用硬，对罗某却又推心置腹起来。”
许错见他缓和口气，赶紧趁热打铁，道：“罗节度自然与张希崇和周式不同。”
罗绍威道：“有何不同？”
许错笑道：“罗节度应该早已看出，此次合议，成德王镕不来，卢龙刘仁恭也不来，只派了麾下两个官员前来，恕许某口直，他成德和卢龙仍没把罗节度放在眼里。罗节度却一力撮合河北三镇结盟，这是光棍的炕头，一头热。”
罗绍威哈哈大笑道：“许掾佐说的一点不错，罗某也根本没信过卢龙、成德。不过罗某也有自己的难处。”
许错道：“罗节度何不直言，我们一起商量。”
罗绍威道：“难处在河东，在晋王。魏博一镇，夹在晋王与梁王之间，即便我愿意归附梁王，晋王也绝不会答应。这一次便是个例子，梁军救援魏博后，晋王忽然说话，要求梁军撤出魏博，他也怕梁军借助魏博攻击河东。”
许错笑道：“既然如此，罗节度更应该归附梁王，免得夹在当中，两头都不讨好。”
罗绍威忽然沉下声，问道：“那为何我不能归附晋王？晋王同样贵为亲王，但占据河东，辖有朔州。人称得朔州者得三晋，乃至天下。其势仍压梁王一头。我魏博镇似乎归附晋王更加名正言顺。”
话题终于转到了梁王与晋王之争，许错无法回避，干脆道：“好一个名正言顺。罗节度何不再说明白一点，晋王一家世代仕唐，而梁王却有追随黄巢的劣迹。”
罗绍威心想：“孰忠孰奸，各人心知肚明，你却直接道出来，却看你怎么圆这句话！”于是微笑不语。
许错压低了声音，道：“罗节度可曾记得左传上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傅公和一震，晋王李克用确是沙陀人，不过大唐胡人半天下，与华夏文明者，并不视为外人。许错这样说一个亲王，已近大逆不道。
罗绍威冷笑道：“只怕凡我族类，其心未必无异！”
许错摊开手，道：“一面是外族心必异者，一面是同族心未必异者，罗节度应如何抉择？”
话音刚落，一直静观其变的傅公和忽然喝道：“关门！谁也不准接近此间！”
厅外候着的家仆立即动手，窗户怦怦关闭，厅内登时昏暗下来。
傅公和起身道：“两位，你们刚才谈的话，傅某一个字也没听见！”言罢踱出厅去，将门带严。
罗绍威目视厅门，摇头道：“傅公和是个好官，可惜素性迂腐，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不足以畏也矣。”
许错长吁了一口气，刚才那句话实在是大逆不道之言，若非他没别的法子了，绝不会从自己口中说出。万幸的是，罗绍威并没有斥他，可见道同可相谋。
罗绍威喟然叹息一声，道：“罗氏一门，世代食君之禄，忠君效国……”内心矛盾，话至于此，便说不下去了。
许错道：“忠君与效国，岂可一谈？”
罗绍威皱起眉头，反问道：“岂可分而谈之？”
许错道：“君命天授，君无道，则民替天行道！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莫不是抛弃愚忠，报效国朝之举。”
殷商之时，帝太甲暴虐，被伊尹放于桐宫，伊尹摄政。三年后，太甲悔改，伊尹归还政权，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
这段事迹，素来被意图篡权者拿来当借口。董卓便是如此。
罗绍威目光一寒，笑道：“许掾佐果然抬出了伊尹霍光。孟子云，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在绍威看来，梁王似乎并无伊尹之志。”
无伊尹之志，则篡！
许错豁出性命说了这么多，再保留也无济于事，于是又道：“大王有无伊尹之志，许某不好妄言，但梁军的大小事务，并不是大王能够独断专行。大王身边，也有众多贤者，胸怀伊尹之志。”
这样的话，无异于把梁军内部最大的秘密揭示出来。
梁王原是追随黄巢叛乱起家，后来反戈一击，剿灭黄巢。
唐室念其功绩，加官授爵，僖宗皇帝赐名“全忠”，表彰忠勇。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梁王反复无常，凶残暴戾，不但连年征讨周边扩充势力，还屡屡提议迁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许错说梁王身边有众多心怀伊尹之志的贤者，自然不是针对唐室，而是针对梁王。
若梁王真行***之举，那些人必然废其权柄，也有实力废其权柄。
这样的话从许错口中说出，分量之重，俨然平地一声惊雷，在罗绍威耳畔炸响。
许错的履历，罗绍威自然一清二楚，他甚至能推断出许错说的所谓贤者都是谁人。
罗绍威默然沉思起来，良久，起身将门推开，道：“请容罗某权衡三日，三日后答复许掾佐。”
许错叹息一声，话，只能点到为止，多说无益，于是大步出门去了。
傅公和来到门外，与罗绍威隔着门框而立，一并望着许错走出宅门。
罗绍威忽道：“傅使君，此人不是说要纳令嫒为妾么？”
傅公和一怒，道：“是又如何？”
罗绍威平静地道：“应下吧。纵然有些辱没令嫒，但可保你全家十年平安。”
傅公和冷然道：“傅某不才，枉活到这把年纪，却还记得礼仪廉耻，不会把女儿嫁给乱臣贼子！”一扬手，道：“罗节度请吧，恕不远送！”
罗绍威迈过门槛，犹豫了一下，道：“若傅使君不应，一年内必遭灭门之灾。”
傅公和喝道：“罗节度休得耸人听闻！”
罗绍威道：“今年卢龙大败于梁军之手，自魏州至沧州，沉尸五百里，元气重挫。一年之内，梁军必卷土重来，再讨卢龙。到时候，他们第一个要闯的就是德州这道门。傅使君，罗某肺腑之言，望使君明察。”言罢昂然而去。
许错疲惫不堪地回到了驿馆，杨凝式等人立刻来问这一天的情形。
许错让窦昂等人全都退出去，只留下杨凝式，这才将全部经过和盘托出，讲完便跑去问厨房要了一份残羹剩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杨凝式思量着道：“还是你有办法，一出手，难题便迎刃而解。”
许错嘴里咀嚼着饭菜，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见杨凝式没听清，赶紧咽下饭菜，道：“因你在前面修桥铺路，我才能办的这么顺利。便说张希崇，我看他肯签字，也有一个对你心快愧疚的原因。若非如此，他看出我外强中干，再跟我讨价还价，我便根本应付不来，后面也没法子对付周式。可惜纵然把张希崇和周式全扫开了，我又豁出性命，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还是没有当场说服罗绍威。”
杨凝式笑道：“你倒是真有胆子，居然敢说出那等狷狂之语。”
许错伸手把嘴边一团饭粒抹进嘴里，道：“我这一注，也是观望清楚，有了五成把握才敢下的。”
杨凝式问道：“何来五成把握？”
许错又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囫囵咽下，道：“就说罗绍威近来办的这两件事，先是向咱们求助，抗击卢龙，待卢龙败后，又要脱离咱们，去结一个河北三镇的联盟。他这样做，便是不想受制于人，尤其不想受制于大王，但同时他又知道自己万难独立维持魏博镇。让他归顺大王，有一个字是障碍，就是‘忠’字。既有这个心，我就有五成把握下注，告诉他大王身边的情形，能不能赌赢，那就要看他的胆子了。”
杨凝式暗赞一声，道：“我看这一次你是赌对了，罗绍威能够周旋这么久，必是有些胆量。”
许错苦笑道：“只怕他有心有胆，事情到最后还是成不了。他说要考虑三日，完全是在拖延，等着看葛帅和氏叔琮攻入河东的战况如何。若是这一战我军的表现不能令他满意，他立马就会投效晋王李克用。”顿了顿，又道：“我甚至怀疑，我军攻入河东，十有八九是他罗绍威在暗中挑唆的。”
杨凝式欣喜道：“原来你也这样猜了！我这两天还在想，晋王李克用如此迫不及待，催我军离开魏博，很可能是罗绍威给他通了信，承诺了什么，比如他可以说这一次卢龙大军压境，他不得已向邻近的我军求助，现在卢龙退了，他出于大义，还是要让晋王李克用主持公道。”一时激动，说完便咳嗽起来。
许错知他这个病需要静养，因道：“别想那许多了，咱们能做的都已做了，浑身解数用尽，成败还看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