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宋州。
在睢阳通往襄邑的大道上，大队人马正在夜色之下急行军，火把连成长龙，蜿蜒十余里。
这批人马大多是徒步而行，只有少数骑兵前后奔驰，维持着队伍的秩序。
忽然，从岔路上出现了另一批人马。
“那边可是宁陵乡勇？”
“正是！来得迟了，还望睢阳的诸位英雄多多包涵！”
两路人马迅速回合，继续朝着襄邑行军。
“急报！急报！”一个骑者从前方奔来，直到队伍中段，“德州安德，全城大火，三日不熄。”
这里正有七八个骑者并肩而行，看年纪，都在二三十岁之间，分别来自宁陵和睢阳，因为两路人马刚刚会合，这几个为首的人正在寒暄。
听到安德大火的消息，几个人都露出惊讶之色，便问那传信的信差：“梁军放火焚城？”
那信差道：“不是，不是，这消息是德州军秘密送来的，由飞行军转递到咱们的人手里，据说是德州都督下令撤走安德军民后，放火烧了空城。”
来自睢阳的人中有个粗壮的汉子呵呵笑道：“一把火烧了一州之治所，小姑爷好大的手笔啊，看来他是打算和梁王撕破脸皮了。没想到，没想到，前年、去年小姑爷还在梁军大牢里蹲监，听凭梁王发落，今年就敢和梁王开战。哈哈，看来咱全家都看走眼了，还是这小姑爷能做大事。”
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挺拔男子叹息一声，忧虑道：“也不知月梅是安是危。”
先前那粗壮汉子劝道：“二郎不必挂怀，小姑爷做事有分寸，一定不会让小娘身处险境。”
那挺拔男子冷冷地道：“但愿如此，否则我便饶不了他。”
那粗壮汉子压低声音，苦笑道：“大郎，宁陵的英雄都在呢。”
那挺拔男子这才顾及有外人在场，没再多说。
来自睢阳和宁陵的大队人马夤夜赶路，到得天将亮时，距离宋州西部的襄邑已经不远。
那粗壮的汉子道：“二郎，拿下襄邑，便可以杀入汴州，直逼大梁。许家的人早已先行赶过去了，小姑爷的飞行军也应布置妥当，待到咱们拿下襄邑，相互呼应，足够梁王喝一壶的。”
那挺拔男子脸道：“咱们突然发难，梁军准备不足，拿下襄邑并不太难，只是……再等一天吧。给咱家、典家，还有许家的人，多腾出一天，以便安然撤离。”
那粗壮的汉子点点头，道：“还是二郎稳健，我这就去和宁陵的英雄们商量此事。”
*
襄邑。
乱民正在朝着此城急行军，城中却是秩序井然，毫无乱象，清晨起来，百姓依然如常忙碌。能够如此平静，全因梁军大将铁枪王彦章已经率军入城，坐镇于此。想乱的人不敢乱，怕乱的人心更安。
“宁陵典氏，睢阳许氏、萧氏……”王彦章坐在窗前，就着渐渐亮起的晨光，翻看着关于民变的呈报。
这一次宋州民变，其实是三个大姓宗族策动，其中的睢阳许氏便是许错的族亲。
许氏宗族虽然大多是以儒耕为业，但在乡里声望颇高，振臂一呼时，自然广有响应。
同在睢阳的萧氏乃是许错的岳丈家，溯本析源，这一家便是懿宗时宰相萧仿的后裔，家业不小，算是一方小豪强。
至于宁陵典氏，自称祖上有一位成名武将——汉末典韦，不过这说辞多半是不可信的，宁陵典氏的势力，也稍逊于许氏、萧氏。这一次跟着许氏、萧氏搞民变，只因三家人彼此都结有亲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许氏、萧氏都动了，典氏不得不动。
但是在河南道，宁陵典氏、睢阳许氏、萧氏，只能算是大姓，但若论宗族势力，却只是中下水准，三家联手也比不了那些大豪强。
“利欲熏心之徒而已。”王彦章放下手中的各路呈报，冷笑道：“许子恒人头落地，只是旦夕间事，他们还以为他那个德州都督的位子能够长久？舍家舍业跟着他与大王作对，何其不智！”
“报！反民在城东十五里外扎营。”
王彦章站起身来，道：“备战！”一手托住战盔，一手抄起铁枪，大步走出了战棚。
*
德州，马颊河南岸，十数万百姓的临时营地蔓延十里，德州四个守捉军和长河军分别驻扎外围。
“梁王已经撤走，只留半数兵马给葛从周，大约万人上下。”罗羽邪拿着军报说道。
虽然梁王撤走，虽然葛从周手中只有一万兵马，虽然德州军能够聚集四万以上的兵力，但在帐中议事的将官僚佐已然满脸忧虑。
“诸位，再过两日，我军就要迎战葛从周，虽说我军战力稍逊，但兵数占优……”
许错胸有成竹地说着，希望激励起部众的斗志。
这时帐口人影一晃，杨灿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就站在帐口，没有惊扰议事，只是皱着眉头，朝许错摇了摇头。
许错心头一紧，但表面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继续面含微笑道：“后院起火，梁王亲自班师回援，驻留德州的梁军必然战意动摇，斗志涣散，葛从周绝无久战之力。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在阵前硬撼葛从周阵脚，他必撤军。”
“都督。”杨灿忽然说道：“家父已经亲率两百家兵，渡过漳水，两日内定可赶到此处。”
“哦……”德州部众的紧张之色立刻缓解下来。
不过许错却更加忧虑，金刀杨会亲自前来，这是难得的喜讯，可杨灿刚才进帐的时候，悄悄冲他皱眉摇头，那定是还有一个更大的噩耗没说。
许错先收起心事，唤了一声罗羽邪，吩咐道：“四面守捉军暂归长河军节制，重新布置营盘，南下三里摆玄武。”
“得令。”罗羽邪立刻召集四个守捉使，前去调兵布阵。
待到人都走出去，杨灿才上前落座。
许错黯然问道：“河南道来消息了？”
杨灿点点头，道：“梁将王彦章和张归霸各领五千兵马进入宋州，王彦章坐镇襄邑，正面狙击义军，张归霸急行军突破宁陵，斩典氏宗族三百余人，现在正在进击睢阳。”
“嗯。”许错木然点了点头，民变失败，乃是意料中事，把宁陵典家拉拢近来，也正是因为宁陵更加靠近大梁，以典家为垫背的，许家和萧家则多出了撤离的机会。
“我家和老岳丈家，都不是豪强，只是在乡里小有声望而已。”许错若有所思地道：“这一次民变，也全是凭借这点声望，煽动而起。现在王铁枪和张归霸出马，必是马到功成……”
杨灿没说话。宋州乃是河南粮仓，正因为此，梁王不可能让该地出现大的豪强，同样的，许家与萧家也一向行事低调。可反过来说，在粮仓之地发生一点点民变，便足以让梁王焦头烂额。现在民变一起，梁王已经赶回大梁，且带走了半数兵马，剩下半数由葛从周管带，德州的危势就化解一多半了。只是许错为了保住自己，把亲族往火坑里推，杨灿不免反感。可是转念一想，这一次许错公然和梁王兵戎相见，无论结果如何，许家和萧家在河南道也不会好过，他们肯搞民变，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由。
“如果他们撤不出来，我该如何面对老父老母还有月梅？”许错神情黯淡，自言自语着。沉默良久，才对杨灿道：“这些消息，先不要声张。”
杨灿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