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细雨洒落河北道，滋润着苍凉的北国大地。
许错一行在烟雨中远远望见了德州的城郭，只见城下列开队伍，旗幡飘飘，仪仗优隆。
许错纳罕地道：“沈候长，这是怎么回事？”
沈龚昨日提前来到德州，将一行人即将抵达的消息通报了上去，却也没想到德州会如此大张旗鼓地迎接，忽然明白过来，道：“这不是迎咱们，听说罗绍威也在今天抵达德州，应该比咱们晚一些到。这仪仗应是迎接罗绍威的。”
许错心想既然罗绍威来得晚了，那老子先享受一把这么隆重的仪仗好了，于是加快马速。
傅玉归心似箭，如今送算看见家了，便吩咐阿富也加快车速，一行人来到城下仪仗前，一个身着紫色大团花绫罗官袍的官吏率众迎上前，傅玉早已跳下马车，奔向那人，口中叫着“阿父”。那人自然便是德州刺史傅公和了。
虽然大梁和德州相距不远，但许错这却是第一次面见傅公和，只见和先前看到的画像形容无差，五十上下的年纪，方面阔口，浓眉朗目，蓄着一口髯须，举手投足既威且重。
一直魂不守舍的傅玉终于见到亲人，冲上前去，跪到父亲面前行了礼，这一路上的遭遇全都涌了上来，心中委屈，哭腔唤道：“阿父！儿子这一路……”
知子莫若父，傅公和清楚儿子要来诉苦，便不让他说下去，严厉地道：“起来！跟你兄长站一处去！”
傅玉见到父亲威严，只好闭住了嘴，起身走到父亲身后，和两个兄长站到一处，三兄弟相貌十分相似，只是两个哥哥身形更为魁梧一些，不苟言笑，俨有乃父之风。
傅公和阔步上前，待许错下马，便拱手道：“有劳许大人将小犬送回，这一路上小犬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许大人海涵。”
许错作揖礼，笑眯眯地道：“下官照料不周，对令郎多有冒犯，还请使君大人海涵才是。”
傅公和客套了两句，又道：“魏博镇罗节度待会儿便会莅临本地，恕下官少陪，请许大人先去官驿稍事歇息。”
许错道：“使君大人言重。”遂带人前往驿馆，停了马，一个神清骨秀的青年迎了出来，正是梁王府典签杨凝式。
杨凝式大笑趋前，抱拳道：“子恒总算安然抵达德州了，恭喜，恭喜。”
许错没好气地道：“原来景度兄已经到了！既然你要来德州，为何当初让我送傅玉？”
杨凝式见他责备，仍是满脸笑意，自嘲地道：“卢龙军退了，我随大王的大军到了齐州，然后带着两百兵卒才敢来德州的。若是之前那种兵荒马乱的局势，我可不敢来这里。”
许错问道：“大王到了没？”
杨凝式不答，望了旁边的窦昂一眼。
许错这便给他引见，二人各执礼数后，窦昂便识趣告退，先去自己房里安顿。
杨凝式招呼了一声“随我来”，带着许错进了自己的房，待人奉上热茶，这才说道：“大王本来是要到德州会见魏博罗绍威、成德王镕还有卢龙刘仁恭，但是事情有了变化，大王便不来了，率军停在齐州，没有渡河。”
许错道：“是因麟州杨家？”
杨凝式讶道：“你怎知道？”
许错便将自己路上遇袭的事情说了一遍。
杨凝式一边寻思，一边说道：“自从杨老令公致仕之后，麟州杨家一直蛰伏边郡，没有太大的作为，顶多是帮助边军靖疆而已。今年杨老令公刚把家主的位子传给儿子，杨家就派出了子弟兵，看来杨家要插手诸侯的争斗了。”
许错忧心忡忡地道：“麟州杨家为什么这么做？景度兄，你和他们算是本家，知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杨凝式笑骂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说笑，我跟他们不过是五百年前的本家罢了。嘿，他们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干好了，听说新任家主杨灿武艺好生了得，不过年纪尚轻，尚无值得称道的事迹，他刚接位这几年，还得倚仗杨老令公的声威。好比这一次，若是杨老令公想要插手河北道的战事，只要亲自过来，大王也需让他三分。而杨灿出手，就只能鬼鬼祟祟暗中行事。”
许错哂笑道：“没那么简单吧，若杨灿不足为惧，大王为何不来德州？”
杨凝式皱起眉头打量了许错一阵，道：“你胆子倒是见长，敢这样揣度大王了！区区一个杨灿，后学末进而已，大王怎会惧他？这一次是王镕和刘仁恭都临时变卦，不来德州了，河北三镇，只有一个罗绍威要来，因此大王便也不来，免得跌了身价。”
许错诧异地道：“兵入河北之前，王府里连着七天七夜车轮议事，定下了几个要争取的利益，当时你也参加了，应该知道此事关乎重大，现在大王不来了，王镕、刘仁恭也不来了，咱们要争的利益由谁去争？又跟谁争？”
杨凝式一脸无辜地道：“你别跟我嚷嚷，王镕、刘仁恭不来，我能把他们绑来？大王不来，我……我连个屁也不敢放啊。”说着叹了一声，“大王下令了，咱们这边由我出面。”
许错知道这一次战后合议麻烦至极，暗忖：“你也有今天啊！”于是嘿嘿笑道：“大王高明，景度兄就任典签，乃是王府喉舌，这个差事还真得要你来办。”
杨凝式冷笑道：“你甭幸灾乐祸，王爷说了，你要协同我办这个差事，毕竟你送傅玉回来，傅公和要承你的情，有你在，我的差也好办一些。”
许错乐极生悲。
杨凝式不去管他怎么想，拿出了一叠文书，絮絮叨叨跟他说了一遍这一次要争取的几个要点。
早前拟定这些事的时候，许错也有参与，自然不必再多听一边，于是苦笑道：“景度兄，现在你我拴在一处了，我有几句话得提前跟你说了。”
杨凝式放下文书，道：“什么事，你说。”
许错道：“当初咱们以救援魏博镇为名出兵，既定的计策是不仅要击退卢龙，帮罗绍威守住魏博，还要捎带手连成德镇也打上一记。可现在，成德王镕见风使舵，卢龙军败退时他也出来落井下石，咱们便没能打他。这才是大王不来的缘故。让你来谈，谈得好了，自然大功一件，可若谈得不好，以大王的脾气，你能落得到好处么？”
杨凝式抹了抹额头冷汗，颓丧地道：“是啊，我也知道，这一次十有八九是谈不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