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利英慢慢的转过身子,面向着雪雁,却又似乎在望着紫鹃,眼神来回的在这一双小女儿之间巡移,,犹豫了半天,终于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既然你紫鹃姐姐的病情已经稳定,那么我就先走了。你留下来好好的照顾她吧。如果有空的的话,让她来看看我。还有,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惜命,何况人呢?”
说完这话,孟利英不敢多留,赶快快步从雪雁身边走过,匆匆出门而去,生怕自己再晚一会儿就会改变主意。
她没有回头,如果她回头的话,她一定会看见,她最心爱的徒弟已经泪流满面的转过身来,毕恭毕敬的向着老师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楼下,李益和吕瑞英还在办公室里呈“剑拔弩张”之势,至少在外面人看来是这样。
可是里面的两个人却在交流起了学术性的一些问题,正当刚刚说上了兴致的时候,一个小脑袋悄悄的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对不起,不过……我可以进来吗?”
吕瑞英偱声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怯生生的站在门口,只露出半个身子来,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进来吧。”吕瑞英招招手让他进来,待他走进,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果然是个眉清目秀聪明儿,想来定是父母钟爱似珍宝。
“来。是欢郎啊,有什么事吗?”
欢郎犹犹豫豫的走进李益,一边用着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屋子里的那个陌生人,在李益面前站定之后才说,“我,我想借本书看看。”
“什么书?”
“《易传》。”
“《易传》?”李益愣了一愣,“是红娘姐教你读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读的。”那个孩子在说道这一节的时候,眼光中居然充满了不满,“她只教我打扫屋子,再就是死记硬背,从来不给我讲书。”
“他都叫你读什么书?”吕瑞英悠悠的开口了,那孩子看看这气度非凡的老人,马上说道,“她教我背过了《中庸》、《大学》、《诗经》还有《春秋》。但是从来不讲给我听,只让我做认字句读。”
“那她教没有教你临帖?”
“教了,她教我临的是前朝的《东岳禅贴》,只教我临这一贴,别的都不许临。”
“你认为你红娘姐这么做对吗?”吕瑞英找了个座位让自己座下,看着那个小孩,只见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微微笑道:“回去仔细想想,你红娘姐为什么要怎么做?想好了来告诉我。李益,你还是拿一本《易传》给他吧。天行健,君子乃自强不息。求书若渴是件好事,就让这孩子去读吧。”
李益遵命从自己的书架上找出一本薄薄的《易传》,郑重其事的放在欢郎的手上,欢郎的了书,恭恭敬敬的向着两位先生鞠了一躬,转身就离开了。
********
“这孩子是谁?怪讨人喜欢的。”
“回吕座。这孩子是红娘前年冬天在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孩子,父亲已经病死,成了孤儿,红娘就收下了他当作弟弟。这孩子原来叫忧郎,红娘以为太过悲伤,就给他改名欢郎,可他还是这样沉默少言——今天算他话多得了,平时他也就会开口谈谈《论语》啊《中庸》啊,平时小孩子们爱做的游戏他从来不玩,也不太和别的孩子在一起,和红娘也不冷不热的。”李益看了看吕瑞英,又补充道:“其实晚辈也以为红娘的教导方式有些问题,一个小孩子正是问题多多的时候,红娘却从不给他解答问题,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红娘这么做,确实有违师道。”
吕瑞英悠悠的喝了口茶,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因为她自己这么教导红娘的,对陶梅她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对于红娘她就要冷淡的多了,几乎处于放任不管的境地,红娘现在也是在使小性子了,把当年受的气全部都狠狠的出回来。
“红娘会学,但不会教;陶梅会教,但不会学。等到陶梅回来,可以让这个孩子对陶梅执弟子礼。现在吗,”吕瑞英慢慢的摇摇头,“紫鹃倒是个好老师,可惜生病了。那么我们只好再麻烦一下我们的红娘子了。”她走到书桌前,袖袍一挥,卷起一阵罡风,顷刻间将书桌前清的干干净净。
李益赶上一步,“吕老师是要写字吗?”
吕瑞英微微的点点头,李益赶快取来文房四宝放在桌上,亲自磨砚润笔,等着吕老下笔。
只见她提笔凝思片刻,提笔落下五个字:“任重而道远”。笔法刚健有力,气势浑厚但又含蓄不发,深得圣教“中庸之道”之精髓。
李益歪头看了一会儿,道“‘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他的原意是说,士应该具有坚毅宏大的品格;为什么呢?因为士要把实行和弘扬仁道作为自己人生的使命,为此要奋斗终生,死而后已。弘扬仁道的使命是很重的,奋斗终生,死而后已,路途很远的。这岂不是任重而道远吗,要担负这样的使命,没有坚毅弘大的品格是不行的。”
“这幅字我是要送给红娘的,教导学生也是任重而道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看欢郎日后必有大成,就先麻烦她替我教一下这个徒孙了,弘道在人,在士,不在名,不在利。红娘只懂得言传,不晓得身教;这一点她不如陶梅,陶梅教人也是进退洒扫,却能以身作则,虽是千金大小姐之身,但是能够做得到持守坚定,涵养纯熟。至于一会而百通。所以她教的徒弟都很有梵教色彩,讲求在打叠田地之间贯悟本心本性。所以陶梅也一直对我说没有个真正刚刚开蒙的学生让她来教,这也是她的一个遗憾,今天正正好,送上来一个好徒弟。”
李益也笑了,不经意间回头看去,只发现欢郎正站在门口,不由的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不去看书?又回来了?”
“红娘姐让我把书送回来的。”欢郎垂头丧气的说道,吕瑞英倒是惊讶,“她为什么要你把书送回来?”
“红娘姐说我还没有学会走,就想学飞。她说我还在打地基就想着建空中楼阁,到最后只会骗钱混饭吃。”
“你怎么看的呢?”吕瑞英笑了,又转回去看着自己的墨宝,“她只教你读书认字,也不能算错,只不过我这个徒弟不太会教学生,她的学问还是很深的,你跟着她,仔细的观察她,她的一举一动会交给你许多课本上教不来的东西。但是不要惹她生气哦。”
欢郎犹豫着想了一想,又道:“红娘姐的一举一动?她每天只是浇花除草,然后就是和普救寺里的小丫鬟们玩,还有就是经常去逛城隍庙,这又能学到什么呢?”
“学她的做人,学她普救众人,无所偏歧;学她坦荡自然,不假雕琢;学她随性而为,逍遥自由,‘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句话你背过吧?难道你就没有想一想周围谁是小人,谁是君子?”
欢郎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他没有注意到,李益也和他一样在若有所思,吕瑞英看看他俩,笑着又回头去写字,这一时一个身影从外面一窜而入,“欢郎,快回去,红娘姐正在找你,再找不到你,她又要生气了。”
“慢着,”吕瑞英喝住正要被人揪着耳朵带走的欢郎,“丹莉,你回去忙你的事。要是看见红娘的话,叫她晚上来我的茶室。欢郎,你把这个带给你红娘姐。”说完,把那副“任重而道远”的字卷起来,郑重其事的放到欢郎手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挥挥手,让二人离开。
……………………
四年前的京城,寒冬腊月的,雪花漫天飞舞,道路两旁玉树琼花,引的无数文人骚客赋诗称颂:
“人泥怜洁白,落地惜琼瑶。无风仍脉脉,不雨也潇潇。”
“裹玉斜风寒阵阵,披纱清梦冷悄悄。皑皑洁女心神净,耿耿白仙品性高。”
“诗赋词章极其精,风花雪月穷其妙。知音何处梅花笛,相伴谁家碧玉萧。”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笑将长空斗斗盐,撒做人间朵朵花。”
刚刚从陶梅家看完那个生病的大小姐回来的亚芬和红娘两人正坐在马车上围着烧得暖融融的火炉谈天说笑。红娘是绍兴人,怕冷,所以整个车厢内壁都是用厚厚的熊皮钉上了一层,绕是如此,红娘还是怪叫了一路,“冻死了,没法活了!”现在到了京城,不叫这个了,一个劲的问“还有多久,怎么还不到?这车上冻死人了!”
外面赶车的老孙头随口答道,“红娘姐,就快了。已经进城了,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说完之后,随手摸出藏在怀里的镀银酒壶,偷偷的喝上两口,嘿,绍兴的黄酒上口舒服,后劲可大着呢。
路面上积雪融雪铺成了一条洁白的通天大道,老孙头自己也奇怪,他在大观城里生活了快一辈子了,还从不记得哪年下过这么大的雪,别说里面的小姑娘了,就是自己这一大老爷们也觉得怪冷的……
两口老酒下肚,肚里升起一阵暖流,老孙头车鞭一挥,“走啊!”两匹神骥嘶叫一声,发力在洁白的雪地上奔跑起来,只留下一双深深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