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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雄唐柱础草昧起

纤纤素手理顺垂在紫袍侧的黑红缥绀四彩黑纹饰红锦绶,玉指抚过他腰间金带上以金缕系住的鞶囊和水苍玉佩,长孙无瑕抬头,后退一步,打量丈夫束发的青珠九旒冕,确定他仪容端正高雅、庄严合范。

再过几天,这一身“国公”朝服,就该换成更高一等的“亲王”冠服了吧?

“你真的不去看?”李世民笑问。

长孙无瑕微笑摇头:

“父皇的受禅加元服大典,不可轻亵……等轮到内外命妇觐见时,我自会依礼去向他老人家朝贺。”

这是隋义宁二年的五月二十日,六天前,被李家扶上大位的隋小皇帝杨侑,把帝位“禅让”给唐王李渊,自己返回了原来的代王府。从那一天起,宫廷内外都开始用“陛下”来称呼李渊了,但正式的“受禅”兼登基“加元服”大典,却是在今天举行。作为“皇子”兼秦国公的李世民,自然是得穿上最隆重的朝服前去参与大典,只是礼仪中没有妇女的位置,“秦国公夫人”长孙无瑕无缘这一盛典,只能呆在家里等待“内外命妇朝见”那一刻的到来。

“说说罢了,太极殿离这儿又不远,偷偷过去瞧一眼很容易,”李世民笑道,“我敢打赌,三姐是肯定忍不住要去偷看的。”

长孙无瑕也笑,她当然也了解三姑姐李慕兰那脾气,自己却仍是摇头。又听丈夫叹道:

“我实在是弄不懂四弟……镇守太原固然重要,但就真的要紧到他连进京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错过了爹爹的加元服大礼,这辈子可都再也看不到了。”

日前李渊派人前往太原接家眷时,本来是让四子李元吉跟着同来,顺便护送庶母嫂子们,但李元吉以“太原北疆要塞,不可一日轻离”为借口,让手下文士写了道措辞恭敬的贺表随使送上,自己却是不肯进京。李渊虽然想念这个小儿子,但觉得他用心也是光明正大,只索罢了,别人更没怎么放在心上。

听丈夫由三姐提到四弟,长孙无瑕眉尖微蹙,回应道:

“四弟在太原……嗯,很敢做主张,长大了不少……”

下面一句话“但是淘气骄奢得过分”在唇边打几个转,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她与李元吉一起在太原住了十个月,虽然不并经常见到这小叔子,也很少出府门,但有关李四公子游猎无度、骚扰民间、贪杯好色的传闻还是听了不少。从太原到长安后,见到丈夫的面,她几次想提此事,让丈夫劝公公约束一下小儿子,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多嘴了——“离间”人家父子兄弟,无论如何不是好事啊……

“对了……”长孙无瑕想起一件事,“父皇打算立后吗?”

这句话,算是替一直和她作伴的万氏姨娘问的。万姨娘唯一的亲生儿子李智云被杀的消息传到太原以后,长孙无瑕陪着她掉了许多眼泪,眼见那原本开朗直爽的妇人日见憔悴,她心中很是不忍。想想看,目前李渊身边的姬妾中,万氏是跟他最久的,又是原配夫人的陪嫁婢,而且主持家政抚育儿女有功,如果要立皇后的话,没人比她更有资格了吧……

但一仰头看到丈夫的脸色,长孙无瑕就知道自己想错了——李世民怎么可能容忍别人来取代母亲窦夫人的位置?

“至少得先追封了我娘的尊号,再说别的。”

李渊进封唐王后,已经追封逝去的妻子为“穆妃”。如果没有意外,估计他老人家正式登基以后,很快会将妻子追封为“穆皇后”。

夫妇俩又谈了几句,看看时间不早,李世民出门带下人往东行去。路过三所宫院两重高墙,皇宫正殿太极殿巍峨雄伟飞檐齐天的影子映入眼帘,钟罄齐鸣鼓乐悠扬声也传了过来。

宫城里最宏伟壮丽的这座大殿,原本是叫“大兴殿”,自隋文帝杨坚兴建新都长安并迁进这里后,每逢朔望大朝及接见外蕃使团等,都是在这大兴殿。李渊是连隋宫室带制度囫囵接过,仅将“大兴殿”改名为“太极殿”,受禅大典自然也在这里举行。

大殿前的雕栏玉砌的青石阙台下,左右各十二面青龙白虎旗在明媚春风中舒展飞扬。黄麾仗。二十四列戟,青龙白兽幢,蒨毕钑金、绛引朱幡等皇帝仪仗都陈列在御道两侧,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数百人汇聚在这些如林的仪仗幡旗间,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望过去满眼都是朱紫之色。

见到李世民穿过右延明门进院,不少官员拥过来行礼奉承,从他们的冠带上面望过去,李世民却见大哥李建成已到了阙下,此刻正跟左光禄大夫任瑰谈笑,自己连忙过去见礼:

“大哥来得真早,我迟怠了。”

李建成穿了一身王世子朝服,乍见之下跟李世民的国公朝服几乎毫无区别。听到弟弟致歉,李建成只是宽厚地笑笑,戏谑:

“我不用临别跟娇妻卿卿我我一番,自然能来得早一点。”

被大哥一语点中,李世民不禁笑出声。由此又想到一事,询问:

“大嫂好些了吗?”

李建成之妻王氏原本也在河东老家,跟李智云一起被屈突通押送到了长安。因她是妇女,长安留守阴世师倒没有怎么难为她,但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过了几个月,原本身体就不太好的王氏染上沉疴,被丈夫一家救出来之后,一直卧病在床。此刻听李世民问起,李建成不在意地回答:

“大概好点了吧——注意,要开始了。”

太乐署师员们吹奏的乐声一变,官员们纷纷排班归位,李世民也立到李建成肩下,目不转睛地盯视阙上。

只见侍中陈叔达手捧隋帝杨侑的“禅让诏策”,李纲则捧着“传国玺绂”,两人迈着颤巍巍的庄重步伐,在仪仗幡旗前导下自北走出西上阁门,入太极殿。紧接着,李渊头戴远游冠,也走入太极殿,这时裴寂等百官随之入殿,李世民也登阶上堂。

手捧禅位诏的陈叔达是南朝后主陈叔宝的弟弟,生得眉清目秀,形容瘦弱,但此刻他出位面南背北而立,展开诏书诵读时,声音倒也洪亮:

“天祸隋国,大行太上皇遇盗江都……悯予小子,哀号永感,形影相吊, 罔知启处……相国唐王,膺期命世,东征西伐,总九合于一 匡,决百胜于千里……屈人为臣,载违天命……予本代王,及予而代,天之所废,岂其如是……今遵故事,逊于旧邸。庶官群后,改事唐朝……”

这篇逊位诏书就是陈叔达的手笔,得意人读起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分外精神。好不容易念完,陈叔达前进一步,要把诏书授给李渊,李渊却是向着北面拜倒下去,呜咽流泪,推辞不奉诏。

李世民肚内暗暗好笑,见陈叔达和李纲一左一右,捧诏执玺,温言劝慰,第二次要授给李渊,而大隋忠臣唐王李渊仍然坚辞不受,于是随着百官上前劝进,只听列在百官第一位的裴寂朗声道:

“臣闻天下至公,非一姓之独有!窃以陛下承家开国,积德累功,载诞烛神光之异,仪形表玉胜之奇。白雀呈祥,丹书授历。名合天渊,姓符桃李。夫体非常之道,立非常之功,实非常之人,有非常之事。愿纳缙绅凄凄 之情,允副亿兆颙颙之望。率土更生,含灵幸甚。臣等诚惶诚恐,昧死以闻。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裴公何相逼之深啊?当为审思嘛。”李渊还在谦让。裴寂又道:

“陛下名符备在人谣,此乃天意不可违也!臣闻民间云:‘东海十八子(含“李”字),八井唤三军(含“渊”)。手持双白雀,头上戴紫云。’又云:‘丁丑语甲子,深藏入堂(唐)里。何意坐堂里,中央有天子。’ 又云:‘西北天火照龙山,童子赤光连北斗。童子木(含“李”)上悬白幡,胡兵纷纷满前后。 拍手唱堂堂(唐),驱羊向南走。’又云:‘胡兵未济汉不整,治中都护有八井(渊)。’又云:“兴伍伍,仁义行,武德九九得声名。童子木(李)底百丈水(渊),东家井里五色星。’又云:‘戌亥君臣 乱,子丑破城隍,寅卯如欲定,龙蛇伏四方。十八成男子(李),洪水主刀傍(渊)’……”

李世民早听得呆了,不禁对这“裴三叔”刮目相看——原本只知道他擅长喝酒赌钱溜须拍马,没想到他还是个拆字编谜面的高手!

目光投向立在对面裴寂身边的刘文静,见这好友也是满脸哂笑又轻蔑的神色,两人四目一对,各自会意,在心底偷笑。

裴寂仍在一首又一首地“又云”下去,看样子事先着实下了不少功夫。李渊象是终于受不了了,咳嗽两声,抬手止住裴寂,万般勉强、痛心疾首道:

“既然天命民意都如此,诸公又诚心拥戴劝进,唉……老夫只能受诏了。”

一撩袍角,向北面再拜下去,终于伸出双手,接过了诏策玺绂,顿首起身,转交给裴寂,一回身,站定东阶位。

钟鼓齐鸣,太极殿阶上依序安放的镈钟、编钟、石罄、琴瑟筑筝、箫笛笙竽、建鼓、雷鼓、灵鼓、路鼓、节鼓……宛转悠扬奏响,十四名头戴进贤冠身着绛公服的乐工唱起《昭夏》辞:

“肃祭典,协良辰。具嘉荐,俟皇臻。礼方成,乐已变。感灵心,回天眷。辟华阙,下乾宫。乘精气,御祥风。望爟火,通田烛。膺介圭,受瑄玉。神之临,庆阴阳。烟衢洞,宸路深。善既福,德斯辅。流鸿祚,遍区宇……”

不疾不徐的歌声中,陈叔达和李纲都归入百官行列,由裴寂率领,手执搢笏北面再拜,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日悬正中,阳光普照,春风吹进高大开阔的太极殿,带了万物生苏的温暖气息,拂动得官员们腰间佩绶簌簌微抖。五十一岁的大唐开国皇帝李渊容色沉毅,静静地立在御座下,接受百官朝拜。李世民偷眼望去,见父亲须发半白,脸上条条皱纹犹如刀刻出来的一般醒目,但气色从容中透出神采焕发,竟是十几年来再未见过的年轻昂扬。

“享序洽,祀礼施。神之驾,严将驰。奔精驱,长离耀。牲烟达,洁诚照。腾日驭,鼓电鞭。辞下土,升上玄。瞻寥廓,杳无际。澹群心,留余惠……”

送神歌辞起,皇帝李渊退入太极殿后,不一会儿,改服纱帽、黄袍再出,徐步上阶,立在御座前——这是“受禅”礼毕,要“加元服”了。

“再拜!”

典仪一声赞唱,殿中百官再次跪倒,唯有李世民和裴寂出列。

顶着“太师”头衔的裴寂从西阶上阙,立在御座东面,已被内定为“太尉”的李世民则直趋阶下,在内侍捧来的金盆内洗手擦干,取过栉箱,上阶捧跪于御座西端。

裴寂缓步走到御座前,跪奏“坐”,于是皇帝李渊稳稳地坐在那张明黄金漆雕镂木榻上。李世民稍向左前方跪过去一点,动手为父亲脱下纱帽。

固定纱帽的簪导稍有些紧,李世民微一用力,弄断父亲几根白发,才算把纱帽给取下来。李渊对儿子蹙蹙眉尖,象是在责怪他毛手毛脚,眸中却全是笑意,于是当儿子的也背对着阶下百官向父亲微笑,把纱帽放在栉箱里,取出梳子,象征性地为皇帝梳栉完毕,起身立于东面。

裴寂这时也洗完手,庄重地捧过世间独一无二、象征着受命于天的皇帝白珠十二旒衮冕,走到皇帝面前偏左处,朗吟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惟祺,以介景福!”

前面垂着十二串小白珠的帝冠一落到李渊头上,两旁阶下的登歌乐工立刻换了调子,高亢激越的《皇夏》歌辞配上庄严雄浑的黄钟大吕,震耳发聩慑人心魄:

“于穆我君,昭明有融。道济区域,功格玄穹。百神警卫,万国承风,仁深德厚,信洽义丰。明发思政,勤忧在躬。鸿基惟永,福祚长隆……”

歌声中,太师裴寂退下,准太尉李世民再上,跪着替父亲设簪结缨,将衮冕戴得结实端正。这一次很顺利,没再出什么岔子,李渊伸手拍拍他面颊以示赞许。

父亲的手心潮热,象是出汗了……

十九岁的大唐准太尉秦国公起身,在御座前侧转,准备下阶归位,目光不经意地一扫——

自脚下向外延伸开去,太极殿正门、高大的太极宫门楼中门、宫城正南承天门、皇城正南朱雀门,全都洞开着,笔直宽阔的御道一直向南延伸到目力不可及的远方,九重城阙,无限江山,神州大地尽揽入怀,而包括大哥建成在内的文武百官当世才杰,都在阙下诚惶诚恐地拜舞听命……

一股奇异的热流在胸中悄然涌起,李世民怔了片刻,惊觉自己正挡在御座前,忙匆匆下阶,刚要归位拜舞,忽听殿外东方传来骚动喧嚣声,一条粗嘎的男人嗓音飘进太极殿:

“李家老儿当皇帝,我们得去恭喜啊!”

竟然是突厥语——李世民吃了一惊,转头望去,果然,靴声藁藁,渐行渐近,伴着拦阻打斗的喧闹,几条身穿皮裘辫发左衽的结实身影出现在太极殿门口。

为首的一个,身穿华贵白裘,褐发垂肩,高大精壮,李世民倒也认识,正是当今突厥大可汗始毕的三弟、受封颉利亲王的阿史那咄苾。

***

目送丈夫出承乾门后,长孙无瑕慢慢踱回承乾殿。走过游廊上一根根朱漆立柱,长裙绣履拂不出微细的响动,只有阳光将她移动着的纤细黑影投射在素白壁上。

丈夫一家父子兄弟离开太原踏上征途后的日日悬望,听到攻战胜利消息后的欢欣喜悦,期盼全家团圆的焦急渴求,夫妻相见后的旖ni甜蜜,都过去了。当时的刻骨铭心动情销魂固然真切,值得一一深藏在心供日后细细回想,此刻迫在眉睫的,却是——从前那个长孙家的弃女、高家的表小姐、李家的新媳妇,如今,要怎么样成为大唐皇朝的秦王妃?

从前,她嫁给了一位少年英雄贵公子,并且期望自己和他,能象父母或者舅姑那样琴瑟和谐、情意深笃,为世间留下又一对人人羡慕的官宦夫妇表率。她可没想到,有一天从睡梦中醒来,竟然发现自己嫁给了当朝皇帝的爱子,贵为“王妃”了。

深宫长日,高墙紫禁,刚满十六岁的少妇,此后一生,都要在这里度过了吗?

长孙无瑕自嘲地笑笑,如明净秋水的容颜上泛起淡淡的涟漪——此刻就开始宫怨,未免太早了些吧?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承乾宫还没有布置好,只有他们夫妇的寝殿算是摆设得差不多了,会客的堂厅尚在布置,书房刚刚把架橱安置上,一堆一堆的书籍仍然放在地下,丈夫那些盔甲兵器也都还没架设妥当。另外,承乾宫在隋末这十几年中无人居住,室内庭院都露出荒败气色,清扫整修、莳花种草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李渊命李世民入住承乾宫后,内侍省依制拨了一批太监宫女过来,此刻都在殿内殿外忙碌劳作。长孙无瑕早将各房各室分派布署好,人人都明白自己要干什么,虽然忙碌,却不显纷乱。十六岁的主妇在宫内相连的殿屋间漫步,看顾左右事务,随意指点一二,也并不喝斥催促他们。

这样转到书房,长孙无瑕发现这里异常安静——一点人声都没有,进门后,只能看到一排排书架和地上小山般堆放的书籍,屋中也弥漫着纸墨特有的气息……虽然书房不是眼下着急要紧的地方,但她记得也应该有人在这里布置才对,难道偷懒睡觉去了?

“萍儿,你在干什么!”一直跟在女主人身后的小丫头含英突然喝叫。

转角处书架后的一个身影应声而起,手中书卷啪一声落地。看清来人后,这头梳双髻的年轻宫女腿一软跪倒,颤声道:

“婢子该死……”

长孙无瑕走过去,先不理吓得浑身发抖的宫女,弯腰把她刚刚掉落的书籍拣起来,一看封面,是卷《毛诗》,再翻过来看内容,几行字映入视线: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恰巧也是她很爱读的一首《郑风》——长孙无瑕不禁微笑,合上书卷探出去,轻轻抬起伏地宫女的下颔,迫得她仰脸与自己对视。

这侍婢只十四五岁左右,身着粗布衫,鹅蛋脸却是肤色细腻光洁,眉目精致,楚楚可怜的神色掩不住高雅气质,怎么看都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官宦人家小姐……

“彼姝者子,在我室兮。”长孙无瑕低声吟哦赞叹,没料到这侍婢应声而答: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

“大胆!你怎么敢跟夫人顶嘴!”含英怒斥。长孙无瑕笑了出来,制止贴身侍婢:

“含英,不懂就别露怯了,她在引毛诗原文自谦,说自己只是个执筐采桑的女奴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被含英惊吓到,这侍婢神情更是惶恐,低声回答:

“婢子名唤萍儿……字逐波。”

一个侍婢还有“字”,长孙无瑕听得好笑,又问:

“你姓什么?”

本已泛红的鹅蛋脸刷一下又白得全无血色,萍儿深深低下头去,半晌,才声如蚊蚋地答:

“阴。”

哦……长孙无瑕收回书卷,在手中握了片刻,再发问时,语气平淡从容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令尊是阴世师?”

对一个宫婢称“令尊”,是极客气的说法,但直呼阴世师姓名,却又是轻蔑了。阴世师是原大隋长安留守,李家太原起兵后,他扶持代王,坚决主张讨伐对抗李渊,甚至为此挖了李家的祖坟、杀了李渊幼子李智云。李渊为此对他恨之入骨,攻下长安后,其他人都可不追究,唯独将阴世师满门抄斩。但按大隋律,即使诛满门,罪人家的妇女幼童也是不杀的,只没入掖庭宫为奴——想必这位阴萍儿就是如此,先被没入掖庭,又被发派到承乾宫来了?

见她点头称是,泪如雨下,长孙无瑕心头一软,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如果站在万姨娘那头看,她当然应该恨这个杀害五弟的凶手之女,但……说到底,这些事,又跟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再说,阴世师尽忠朝廷,至死不渝,这能算是罪过吗?如果是罪,那么她的亡父长孙晟,一生为大隋东奔西走鞠躬尽瘁,是不是也能给安上个“奉侍伪隋”的罪名?李渊自己呢?此刻太极殿上那满朝的文武百官呢?

不过是成王败寇的老把戏罢了——这种势利嘴脸,她从小见得还少吗?

假如李家父子起兵不成,半路被大隋官兵围剿的话,如今伏在女主人脚下哭泣的,恐怕就是她长孙无瑕了吧?

叹息着转过身,秦国公夫人走出书房,吩咐贴身侍婢含英:

“让阴家姑娘歇歇,不要再派她做粗重活计了。”

***

突厥亲王颉利在太极殿上昂首阔步,径直向刚刚戴好冠冕的大唐皇帝走去,在离御座不足十步的地方叉腿一站,高声道:

“当上方蓝天、下方褐土初创之时,人类亦在二者之间生成。在众人之上,我的祖先土门可汗与室点密可汗成为君主,他们的后嗣就是英明的可汗始毕,天下四方之人的主人。英明的始毕大可汗命令我,他的弟弟颉利,代表大汗,手执诏令,前来向汉人的君主致意,并重申我们的盟约——汉人世世代代,都要做突厥人的奴仆,每年向大汗进贡五十万匹绸缎、十万担粮食,随时听从大汗的召唤,派遣汉家子弟随同白狼大纛扑灭叛乱杀敌听命——诏书在此,李家皇帝跪接!”

双手一伸,托出一卷用白丝带束着的羊皮,目光灼灼,瞪视皇帝御座上的李渊。

殿中几个能听懂突厥语的大臣均脸现怒色,李世民早气得热血上涌,迈步就想冲过去,却被身边的大哥李建成一把拉住。这时朝中一直负责与突厥联络交通的纳言刘文静出列,示意鸿胪寺通译退下,自己充任翻译:

“突厥始毕大可汗遣弟颉利,前来恭贺吾皇新登大宝,愿吾皇福泽无尽,万寿无疆!始毕致国书于陛下,重申两国永为兄弟,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吾皇践祚,大赦天下,始毕恳请陛下赐绸缎米粮予突厥北荒,吾皇德化天高地厚,流泽八表,远近生民同受恩惠……”

李家自太原起兵,就称臣于突厥可汗,此后书信人员往来也一直毕恭毕敬,甚至与始毕可汗约定“攻下长安后,土地城池归李家,子女玉帛任凭突厥人抢掠”。突厥几个使团来到长安,李渊都亲自出面接待陪同,馈赠他们大量金银玉帛,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刘文静当面撒谎编造译诏,殿中没有一个人相信,包括李渊自己在内,但毕竟面子上是能过得去了。七十多岁的白发老臣李纲率先赞道:

“突厥人虽身为夷狄,倒也尊君知礼啊……”

“是啊是啊……”其余大臣纷纷点头附和。颉利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是目视宝座上的大唐皇帝,冷笑催促:

“李渊接诏!”

刚刚戴上皇帝冠冕、还没把帽衬捂热的李渊暗叹一声,强压下心头翻滚的怒火,缓缓起身,徐步下阶,威严雍容地走到颉利面前,温声道:

“王子远来辛苦。今晚我在这太极大殿之内设宴,奏九部雅乐,亲自陪同王子进膳,另赠王子绸缎五万匹,女乐……”

“接诏!”颉利不耐烦地打断李渊的长篇大论,“跪接!”

不久前,他刚刚被刘文静、温彦博、唐俭等唐使说服,撕毁与西秦薛家的盟约,还让出了大片土地给李唐,此刻想必是反过味儿来觉得吃亏了,所以分外蛮横凶恶,专挑李渊登基大典之时,闯宫来侮辱李唐朝廷上下。见李渊脸寒似水不肯屈从,他又冷笑道:

“我十万铁骑,正陈兵陇西边境。如果你不肯奉我大汗诏书,那就是打算毁约决裂了?很好,始毕大汗正想亲率百万精兵南下长安,坐在这个宝座上当面给你下诏呢!”

“那我先杀了你!”

一声突厥语断喝响彻殿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年轻的秦国公李世民满脸通红、怒不可遏,要不是被兄长死死拦在手臂里,恐怕即刻就要冲出来动手了。颉利跟他本有宿怨,看见他就有气,双目一鼓,刚要发作,李渊及时止住他:

“王子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我接诏就是。”

眼前闪过突厥骑兵千军万马滚滚而来的可怖场景,李渊苦笑,心知刚刚立国的李唐绝无力量与始毕可汗对抗……兵马军戎决定一切,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阳光从宽阔门洞射入幽深的太极殿,映照得青砖地面亮晃人眼,阳光射不到的地方,却仍是一片幽暗。数百官员就在明暗相间中僵立如人偶,一个个拱肩缩背,没有人敢出声。李渊望一眼右边泪水盈眶的次子,再淡然看看左手一直力劝他向突厥称臣的刘文静——后者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满腮胡须的颉利手托羊皮诏,直视李渊,不肯有丝毫退让。

左手撩起十二等升龙黼黻赭黄袍下襟,头上衮冕前垂下的十二串白珠剧烈摇晃,撞击出清脆的丁当声,大唐开国皇帝屈下双膝,抬起手臂,跪受突厥可汗诏书。

李世民热泪夺眶而出。

***

李渊在太极殿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唐”,改元武德,从此义宁二年变成了武德元年。十天之后,新皇封官授爵,任命次子李世民为三省首长之一的“尚书令”,又因他将来常常要在外征战,特命裴寂为尚书省副长官“右仆射”,领实权参知政务;其余内史省长官“内史令”由旧隋名臣外戚萧瑀充任,门下省长官“纳言”则授给刘文静——李世民、裴寂、刘文静是公认的“太原首义三大功臣”,早领了丹书铁卷“恕二死”的,这样分派无人异议。

又过了五天,李渊为自己的祖宗四代追封上尊号,他祖父李虎、父亲李昺全都从“唐国公”摇身一变成了皇帝,他的祖母、母亲及亡妻自然也都成了皇后,灵位被送入皇室太庙奉祀。次日,李渊立嫡长子李建成为皇太子,次子李世民封“秦王”,四子李元吉封“齐王”,早死的三子五子也追封了亲王爵,其余同族李家男子全都封王,一时王爵漫天赫赫扬扬壮观无比。

与李渊这位皇帝在太极殿登基的程序类似,李建成也在东宫举行了“皇太子加元服”大礼。秦王李世民以下群臣均朝服入东宫,拜谒皇太子,还要写书致表恭贺。李建成性情谦和,不肯受李纲、裴寂等名臣宿耆的大礼参拜,推推让让的,很是折腾了一阵子。

礼毕李世民回到承乾宫时,已是傍晚了。他换下了拘束的朝服,自己踱进书房,抽了本书坐下翻看,半天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里全是方才大哥身着瑜玉双佩四采大绶皇太子朝服的身影——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吗?

“殿下,王府记室房玄龄候见。”内侍在书房窗外禀报。

李世民怔了下,才记起来是自己去东宫前命人去传房玄龄的,说是等他回来后立刻入见,在东宫耽搁时间一长,几乎忘了这事——即命请进来,礼毕分坐,询问正事:

“建朝立国,分封官属,我帐下招揽的贤才大都外迁做官去了。可是我将来征战也还需要大批文武辅助,玄龄公以为该怎么办?”

“这……殿下倒不必过分担忧,”房玄龄温颜微笑,“天下之大,英才济济,去了旧人,自有新人可用。殿下东征西讨之际,必能多历风土人物,只要殿下留心纳贤,绝不会有帐下无人之虞。不过……”

“不过什么?”李世民追问。

房玄龄沉吟半晌,左右看看室中无人,抬起头凝视李世民,字斟句酌道:

“房乔想请问殿下一句话,要请殿下先恕臣死罪,才敢出口。”

“玄龄公还跟我闹什么玄虚客气吗?”十九岁的秦王笑得爽朗,“有话直说就是,我什么时候以言语罪过人?”

“是。”房玄龄低头应了一声,平静地问:

“玄龄敢问殿下,此生是甘心作一藩王终老呢,还是有经营四方、凌驾八表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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