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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市恩残柔荑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鸳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

皇城里的秋夜,幽深风疾。无须值夜的宫女们都早早缩进了房中,任那日趋一日渐渐丰盈的月亮冷冷挂在漆黑的天穹,寂寞地在巍峨的宫阙中投下了斑驳的影。

一阵歌声若断若续地从远处飘来,被瑟瑟的凉风生生塞进窗缝,给滋德宫的司衣女官柳盈娘本就阴郁纠结的心中又平白的投上了三分凄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成夜里都在唱,唱,唱,**的猫儿也没这般聒噪,要叫娘娘们听去,非撕烂这张贱嘴不可。”柳盈娘黑着脸,咒骂道。

同住一间厢房的另一司衣女官赵曼珠和柳盈娘年纪相仿,也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性子却柔顺许多。她坐在炕上,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轻声劝解道:“姊姊自个儿心里不痛快,可别怨怪在别人身上。”

柳盈娘长吁短叹着,坐立不安。索性披起宫衣,就要推门出去。

“姊姊,这都甚么时辰了,今晚不会来了吧?”赵曼珠劝道,“就别出去了,外面寒气重。”

“哎,我再去看看吧,总是心神不宁的。”柳盈娘皱着眉头道。

赵曼珠放下手中的针线活,道:“姊姊倒盼着他快点来似的,却不想想下场如何。”

“这下场还用得着想么?”柳盈娘苦笑着,“小主公雷霆般的手段,六亲不认的心肠,我二人这些年来可曾少听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我是不会再心存侥幸了。只盼着早些让小主公发落下来,总好过这样提心吊胆的忐忑。”

赵曼珠也叹了口气,道:“还是我去看看吧,姊姊就先歇着。”说罢套了件斗篷,提起桌上的灯笼,走进了寒意浸肤的秋风中。

一片流云慢悠悠地挡住了月亮,光华登时敛去,刹那间无边无际的苍穹黑压压的扣在皇宫上,举着灯笼也分不清哪处是天,哪处是地,只觉天地一片混沌,不知何去何从。赵曼珠纤弱的身影在摇曳的微光中战抖着,渐渐被幽深的黑暗吞没。

扶着墙根不知走了多久,赵曼珠停了下来。她刚放下灯笼,右手就被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掌执住,手心之中立时多出一张小纸。那手随即抽出,隐入黑暗中。她连忙将灯笼提起,竭力地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却只见到一角杏红宫袍在昏暗的微光中一闪即没。

※※※※※

“三更,东南角门,主公亲至。”

终于来了!柳盈娘有些晕眩,却又有如释重负后的舒畅。她看着小纸在油灯中燃烬,起身坐到铜镜前。赵曼珠走到身后,轻轻地解开了她的长发,用一把牛角小梳仔细地梳理着如瀑的秀发。

铜镜里的柳盈娘嘴角挂着微笑,身后的赵曼珠也在笑着。十六年宫中清冷的生活已在当年如花的少女眼角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再也无从抹去。赵曼珠感慨着,仍将一滴晶莹洒落到柳盈娘的长发间,珍珠般的滑落。

“走吧。”柳盈娘收拾停当,吹熄了屋内的油灯。掩上门的那刻,她还是恋恋地回望了一眼。

“还回得来么?”

两人展开身法,迅疾地在宫城中飞掠。夜色的掩护下,一队巡逻的禁卫军与她们交错而过,却没有任何的反应,身形在空中发出的嗖嗖声也被皇宫内骤然响起的三更梆子声完全湮没。

“这里。”东南角门处隐着一人,见到她二人忙挥手,低声招呼着。她俩飞奔过去,认得是守卫这处角门的禁卫军都头何甲。

“小主公还没来么?”柳盈娘轻声问道。

“来了!”声音却从头顶传来。三人抬起头望去,两条黑影从宫墙上轻轻飘下。一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另一个体态欣长,翩翩若仙。

“小主公!”三人一齐鞠躬。

叶潇将何甲打发到暗处警戒,待他走远,才冷冷地道:“你二人怎么说?”

“属下罪该万死,请小主公和叶大哥发落。”柳盈娘垂首道。赵曼珠也轻声道:“请小主公这就赐我姊妹二人去地下伺候主母。”

楚听雷冷笑着,叶潇在一旁却已勃然大怒,他压低嗓子吼道:“去伺候主母?你二人说得好轻巧!若不是你二人当日同时擅离职守,覃王岂会险遭不测?覃王一死,十余年前楚家被灭门的惨祸还能有甚么价值?!你我三人孤儿出身,均是被主母养大,本应为奴为仆伺候主子,但主公主母却从未视我等为下人。主子阖家被弑,我等本应以身殉葬,于地府再报主公主母的大恩。但多年来这样苟且偷生的活着是为了甚么?小主公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又是为了甚么?”

此时的叶潇全然不见往日的沉毅稳重。正所谓关心则乱,儿时兄妹般的感情,十几年来上峰与下属并肩作战的情谊,都不能不令他方寸大乱。“你二人在滋德宫守护覃王十六年,从未出过岔子。偏偏那日却为何会同时擅离职守?给我说啊!”叶潇声色俱厉道。

柳盈娘眼圈微微红着,道:“那日曼珠一早醒来,全身发烫,烧得厉害,根本动弹不得。属下赶紧去请来了宫中的司药女官。女官诊脉后开了方子,叮嘱曼珠在床上歇着,不要下地。她却说当日是各宫各殿这一季到尚衣房中领料子的日子,耽误不得,若害得滋德宫的奴婢内侍们一季没有新衣穿,还不给唾沫星子淹死。她挣扎着要去,属下心想多年无事了,也不在这一日,安顿她歇下,便代她前往。那日尚衣房人多拥挤,等太后、诸位太妃以及皇后宫中领完,方排到属下,却已早过晌午。这时滋德宫的内侍才赶来告知属下覃王在燕宁苑遇刺,属下才知道已铸成大错。”

柳盈娘讲完,与赵曼珠低下头来静静等候着发落。叶潇一言不发,只望着楚听雷。楚听雷久久地沉吟着,令叶潇愈发的忐忑不安。四人就这般沉默着,周遭顿时寂静了下来,清冷的空气也变得格外压抑。

“两位姊姊与我有多少年未见了?”隔了良久,楚听雷方才道。

柳盈娘闻言一怔,半晌才道:“属下二人进宫后就再未见过小主公,怕有十六年了吧。属下记得,那年小主公只有四岁,却聪明伶俐得紧。属下进宫前一夜,特地将新缝好的夹袄拿来服侍小主公穿上,小主公对属下说:‘我已是男儿汉了,岂能再穿这拼花衣裳,拿去给小云儿穿吧。’”说到往事,柳盈娘忧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婉转的笑意,像冰雪在悄悄的消融。

“后来主公一家被那妖妇陷害蒙难的消息传来,属下与曼珠就想前去取了那妖妇的项上人头,祭奠了主公主母,再到地下去与大伙儿相聚。亏得叶大哥及时托人递来消息,说小主公尚在人世,这仇要等着小主公亲手来报。严命我二人不得轻举妄动,仍旧守在戚娘娘身边,保护她与覃王的安全,说今后小主公定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属下二人这才打消了原来的念头,守在这深宫中,日夜等待着小主公回来领着我们讨还血海深仇。”说到此处,柳盈娘不由有些哽咽,赵曼珠也眼圈通红,在一旁偷偷的抹了抹眼睛,接口道:“这么些年来,小主公的消息不断被叶大哥传到宫中,属下…… 属下真的甚感欣慰。”

楚听雷微微一笑,道:“两位姊姊听到的,多半是我今日设计了这个,明日又将那个诓入了彀中,要不就是跑到哪里去欠下了一身的血债,总之也不会有甚么好话的。两位姊姊听到,定是在暗地里怪我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叶潇在一旁有些尴尬,赵曼珠却嗤的一笑,道:“打小开始,都只是小主公欺负别人的,却从来没有吃亏的时候。若属下听到的不是这些,反而才奇怪呢!”

楚听雷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眼中却没有半分的笑意,清清冷冷的不见一线波澜:“我是两位姊姊服侍着长大的,说是姊弟之情也不为过。我近年才逐渐收拢楚家旧部,可十五年前的风liu云散,到如今难免人心难明,人心难聚。就是重归我旗下的,也不乏首鼠两端,犹疑不定之人。前朝贤相刘全寒人出身,却能外统千军万马,内御群臣百姓,朝中人人敬服,就是做到了赏不可不平,罚不可不均。后人评价其‘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我若赏罚不曲,则人死服;赏罚不正,必离心离德,又何以统摄人心,更何谈报仇雪恨?两位姊姊既知我为人,想必也不会令我为难。”

在场的三人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柳盈娘忙抢着道:“小主公,曼珠突患疾病,事属无奈,擅离职守的却是属下。属下斗胆请小主公降罪于我,曼珠无错,还请小主公宽恕。”赵曼珠苦笑一声,幽幽道:“姊姊,我二人三十余年来从未分离。你若死了,妹妹还能独活么?今日一同让小主公赐死也就罢了,何苦还说这些话来着。”柳盈娘怔怔地看着她,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潇满脸涨得通红,一咬牙跪了下来,冲楚听雷叩首道:“小主公,她二人一直由属下所辖,铸成大错全是属下统御无方。她二人进宫多年,打下了些根基,小主公起事离不得二人相助。属下只有一身力气而已,死不足惜,愿以一命相换。小主公事成之日,让她二人到属下坟前告知一声,属下即死得其所,黄泉瞑目了。”说罢,竟举掌向头顶拍落。柳赵二人大惊失色,竟不顾此时身在宫中,齐声大叫道:“大哥不可……”。

楚听雷屈指疾弹,一股劲风扫中叶潇的曲池穴,顿时一条手臂软绵绵的搭了下来,从脸庞滑落。叶潇一脸死灰,不敢直视楚听雷。

楚听雷顿足长叹,指着叶潇呵斥道:“你糊涂!”

柳赵二人对视一眼,柳盈娘道:“属下二人今夜若丧命在这儿,恐怕引起宫中猜疑,何甲也难逃干系,日后于小主公起事无益,请小主公准属下二人回住所自缢。属下这就恭送小主公与叶大哥出宫。”说罢,与赵曼珠一同跪下磕头。

楚听雷沉吟着,继而叹息道:“我此时方知,我也有硬不起心肠来的时候。罢了,罢了,你等三人也不用争着去死了,都给我好好的尽心办妥差事吧。”

叶潇闻言大喜,拖着无力的手臂又要向楚听雷磕头,却被他一把拉了起来,又在叶潇被点的穴道上推宫过血。叶潇与柳赵二人相顾而笑,都有隔世为人之感。却听到楚听雷冷笑道:“也别高兴得太早了……。”

身影从柳盈娘身边一闪而过,她痛哼一声,捂住右手,满脸的惊悚。

楚听雷拈着一根沾血的断指,冷冷的看着柳盈娘,道:“知道回去怎么说么?”柳盈娘脸庞肌肉扭曲着,声音也变了调,却强撑着应道:“属下半夜裁剪衣服样子,困倦之下不慎剪掉了小指。”

楚听雷点点头,将断指扔还于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三人,缓缓道: “柳盈娘、赵曼珠二人玩忽职守,本是死罪。但念及二人入宫多年,劳苦功高,又有上峰叶潇求情,故赦其二人死罪。柳盈娘罪责最重,特断指一根,以示惩戒。今后若有再犯,定不饶恕。”

赵曼珠上前将柳盈娘搀扶起来,见她已痛得脸色惨白,却依然神情肃然。叶潇走了过来,三人并肩而立,一齐向楚听雷躬身道:“属下遵命。”

楚听雷这才扯下一条衣摆,叫赵曼珠给柳盈娘包扎了伤处。叶潇则轻声将二人白日间在清音寺遇到那诵经青年的事讲与二人听了,并千叮万嘱道:“此人乃清音寺余孽无疑,却尚不知与那身怀清音寺武功,行刺覃王的女刺客有无瓜葛。此人武功恐尚在小主公与我之上,若他是那女刺客的同党,才颇为棘手。虽说立储之事被皇帝压了下来,但你二人切记不可大意,要时刻守候覃王。小主公已令我无须一同北上,在京城彻查此人的来历。宫中若有异常,务必及时通报于我。”

“是,属下知道了。”

两条身影轻轻飘上了宫墙,离去的那一刹,楚听雷的身形却滞了一滞,回头柔声道:“柳姊姊,那件夹袄我现在还留着的。”这才闪身消失在宫墙上。

柳盈娘怔怔地站着。凉风拂过,滚滚而落的热泪,在脸庞上渐渐化作寒霜。

※※※※※

威武镖局全局四十余口惨遭灭门,京城黑道总把子白万象及其二十余名手下暴尸城郊,虽然于京城中引起轰动,却未在皇宫里掀起半分波澜,皇城和宫城中都在为几日之后拜寿团出使北朝而忙碌着。时逢北朝皇帝魏渊六十岁的大寿,今年使团所需的各种物什与寿礼规格、数量都大大高于往年,在礼部与内侍省的催促下,宫中各色人等忙得足不点地,在使团出行前一日,才总算全部备妥。

永平二十三年八月初五,南朝拜寿团正使柴王惠雍、副使晁国公戚猛与礼部侍郎高勃在乾元正殿向皇帝叩首辞行。皇帝温言勉励并亲送至殿外。

皇城正阳门大开,鼓乐齐鸣,卤薄仪仗涌出,拜寿团一行六十余人在五百精锐禁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而出,由于正使是暂行储君事务的柴王,一路也是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显得庄严肃杀。

拜寿团由北门出京,在湾平码头登船,溯河北上,申时方在石羊渡口登岸,准备在长江南岸的余州暂住一晚,次日再渡江至江北。此时早有镇守长江一线的辅国大将军熊炎与余州知州简相波率众在渡口相迎,将使团护送至余州驿馆安顿下来。

余州熊氏在本朝屡出大将,多有股肱之臣,为历代皇室所倚重。将门之中,也只有尉迟家能与之相提并论。熊家传到熊炎这代,已为皇室守边多年,只是南北两朝自签订“汝州之盟”后已有三十余年未起烽火,熊炎无功可建,在品级上居然尚不如近年才崛起的戚猛。六十余岁的老将军见到戚猛自然脸色不愉,态度傲慢,令戚大将军心中甚是不爽。

这晚余州知州简相波在府上设宴,为柴王接风,也是为明日拜寿团继续北上饯行。但柴王历来不喜热闹,推说一路疲惫,要早早歇息,只遣了王府长史来赴宴。戚猛想到熊老将军哪张臭脸,本也是打算婉拒的。可柴王不去,自己这个副使再不出面就实在太不给余州大小官员面子,只好勉强携了楚听雷一同前往。

简相波的府邸在余州城中独占了一条街,规模恢弘,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戚猛也暗暗咋舌,心想自己的在京城中的国公府与之相比也相形见拙,不禁感慨外官油水之大,好在想起长子戚彝如今也外镇越州,虽处蛮荒之地,但想来也不会太差,多少才有些释然。

简府中早已搭好了棚子,余州大小官员也到了九成。听说柴王不来,虽均有所失望,但气氛却显然轻松起来。

开宴之前,简相波提议先参观参观府邸里新建成的园林,柴王府长史钟隧和礼部侍郎高勃均欣然前往。戚猛却自恃身份,又不愿去见外官显富,免得再受刺激,便出言谢绝。熊炎今日也算半个东道,就留了下来与戚猛作陪。

两人相坐无话,熊炎颇觉气闷,便问起戚猛剿灭“大慈大悲教”的战事。戚猛捡要紧的说了,熊老将军却颇为不屑,锐气十足地道:“朝廷中的武将都是蠢材,皇上六次遣将围剿,居然仍令贼人横行七年之久。老夫曾多次上折子请求带兵平乱,并愿立下三月剿灭邪教的军令状。可皇上仍以长江防线职责更重为由不准老夫所奏,否则,贼乱早平,何劳晁国公出手。”

戚猛闻言颇为尴尬,只觉一句“朝廷中的武将都是蠢材”连自己也骂了进去,至于甚么“三月定然剿灭邪教”更像是讥讽自己一年有余才得以平乱,顿时为之气结,板起脸来只不住地与楚听雷说话,将熊老将军晾在一边。

熊炎却毫不识趣,自顾自地大谈当年“汝州之盟”前与北朝交手的辉煌战绩,又不时指桑骂槐地暗讽戚猛剿灭邪教只是儿戏,根本未见识过真正的大战场面。一时口沫四溅,令戚猛异常恼火,几次想要发作。

“小人似乎记得‘汝州之盟’前熊老将军才三十出头,也只是一员副将,怎的老将军将自己描述得仿佛统御大军的主帅似的。”楚听雷此时插话进来,不由令戚猛精神一振,才发觉自己竟忘了有这么一茬。

熊炎斜眼扫过楚听雷,冷哼一声道:“你乃何人?”

“小人只是晁国公府中的一介布衣,今日特随国公前来饮宴。”楚听雷恭谨地答道。

“哼!”熊炎傲慢地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教训道:“看你小小年纪,三十多年前恐怕你爹娘还尚是无知蒙童。你又晓得甚么‘汝州之盟’?不知从哪里听到这四个字,也敢在老夫面前卖弄,真是荒唐之极!晁国公,你门下的食客下人就是这般无礼的么?实在欠缺教养。”

戚猛露出看戏的神情,笑呵呵地看着二人。楚听雷也不生气,微笑道:“当年我朝疆土尚辖江北至陈州一带,北朝举兵来犯,几日内连下江北九州二十二县,一直打到长江北岸。令尊熊魁,令兄熊荧、熊炅、熊炙均战死疆场,为国捐躯,其时熊老将军尚在兵部为京官。朝廷当时已无将可用,能统兵的只有枢密使楚天雄而已。社稷危机,先帝也顾不得祖制,本朝首次以枢密使为兵马大元帅领军出征。因熊老将军熟悉江北地形,楚元帅特将老将军点进军中,委任为先锋官。”

楚听雷瞥了脸色微微发白的熊炎一眼,继续道:“熊老将军初始也确实打了几场漂亮仗,北朝三次渡江均被熊老将军依天险击退。不过老将军连胜几阵之后信心爆棚,不顾楚元帅的再三告诫,竟轻率渡河反击。结果先锋军三万余众只有不到百人有命退回长江南岸,老将军命大,有幸也在这百人之中。那时,亏得楚元帅大军及时赶到,否则这区区百人岂能挡住敌军渡河?长江天险一失,我朝已然亡国。当时的监军宦官扬言要斩老将军于阵前,以儆效尤。也是楚元帅极力阻拦,给了老将军戴罪立功的机会。”

熊炎此时已暴跳如雷,连声怒喝“住口”,惹得正在一旁等着开宴的众官员惊诧莫名。楚听雷却不为所动,依然笑容满面的道:“老将军大难不死,才夹着尾巴老实了几日。楚元帅渡河反击,老将军也立下了些小功。南北两军在汝州决一死战,我军本不落下风。但关键时刻,领军在右翼守护中军的老将军却故病复发,再次贪功冒进,置中军主帅安危于不顾,脱离战阵。导致北军主力从空隙攻入,分割了我军,一举围住楚元帅。楚元帅一支孤军寡不敌众,元帅本人血战至马毙枪折,却誓死不降,壮烈殉国。”

楚听雷叹息一声。熊老将军此时已无力再蹦达,喘着粗气,两眼血红,恶狠狠地瞪着楚听雷,却说不出话来。

“主帅惨死,擅离职守的老将军却撞上大运,竟一箭射死了北军主帅。两军均没了领军之人,将士惊惧,只能就此罢战。后来两国在长江边摆案议和,北朝坚持要将已攻陷的江北诸州纳为己有,提出两国划江而治。本朝主帅阵亡,已然无力再战,遂签订了这割地辱国的‘汝州之盟’。后来,老将军痛下血本贿赂了监军宦官,因此送给先帝御览的战报竟抹去了老将军擅离职守导致主帅蒙难的罪状,却保留了射杀北军主帅的大功。先帝对老将军加官进爵,特令主持长江一线镇守重任。军中当时有不服的将士,都被老将军辣手除去,其余人等终于敢怒不敢言。”楚听雷唇边抹过一丝寒冽的冷笑,道:“老将军的功业可都是拿对你有知遇、救命之恩的楚元帅性命换取的。当年若楚元帅尚在,何愁没有光复失地的一日。老将军令主帅惨死,累得国家丧地,事过多年,却不觉愧疚,不思悔恨,还拿将出来炫耀。如此鲜廉寡耻之辈,小人实是生平仅见。”

熊炎又羞又怒之下终于按捺不住,咆哮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刀,就要上前拼命,却被刚刚回来的简相波等人死命抱住,府邸中登时乱成一团,一场欢宴也就此告吹。

※※※※※

长江守军总部在余州城外,熊炎的家眷也全在军中。熊家在余州的老宅此刻只有一个老管家和几个下人,见熊炎气汹汹地回到老宅,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火上身。熊老将军坐在厅堂中兀自恼怒着,正在咬牙切齿时,老管家却跑来告知门口有人求见。熊炎“不见”二字尚未出口,就听到堂外有人朗声笑道:“老将军,今日相谈尚未尽兴,小人这又不请自来了。”

熊炎脸色大变,转身抓起佩刀就冲了出去,果然见到楚听雷施施然地负手站在廊下。

“狂徒,你究竟乃何人?”熊炎怒目圆睁,须发戟张,拔刀出鞘直指楚听雷。

楚听雷微微一笑,道:“小人姓楚,老将军难道看着也不觉眼熟么?”熊炎疑惑着上下打量,愈看愈觉似曾相识,猛然醒悟,大惊失色下踉踉跄跄连退数步,径自撞在厅门上,脚下一软,竟颓然跌坐在地上。

楚听雷慢慢走近,蹲在熊炎身前,叹道:“老将军确实老了,今日近在咫尺论战良久,竟到这个时候才认出我来。”

熊炎一脸惨容,期期艾艾地道:“你楚家十五年前不是已然灭门了么?”

楚听雷冷笑道:“我不过一漏网之鱼罢了。老将军原来心中还是有个怕字,见到楚家的人,竟吓成这样!”

熊炎毕竟乃行伍之人,被楚听雷一激,顿时大怒,腾地起身厉喝道:“老夫怕你楚家人做甚?你爹楚九阳在世之时也不敢拿老夫怎样,何况你一黄毛小儿!今日你在简知州府邸的胡言乱语,无凭无据更无人会信!老夫一生杀人无数,岂会拿给你三言两语吓住!”

“老将军果然胆气过人,不愧昔年为先祖部下!” 楚听雷也缓缓站了起来,抚掌喝彩道,“不过老将军要弄清楚了,我楚家门生遍布天下,其中不乏侠肝义胆的死士,当年我祖母为社稷,为百姓着想,认为长江防务不可无人主持,这才极力约束部下,否则老将军那年死上十次都够了。家严菩萨心肠,成年之后也不想难为老将军,自毁国门,这才任老将军活到现在。可惜,在下从小学的是就是阴谋诡计,翻脸无情,我朝又欠下楚家六十余口的血债,我若要杀你才不会顾及甚么社稷、百姓。何况,眼下北朝与高车大战在即,必然来求我朝助战,哪里还能惦记着江南这一块。这场大战打完,无论胜败,北朝二十年之内也难恢复元气,长江防线也就至少还有二十年的平静。故而,杀你一个熊炎,又算得了甚么要紧的事情?!”

熊炎铁青着脸不发一语。楚听雷整了整有些皱褶的衣衫,才好整以暇地道:“老将军可是在想在下有甚么能耐取你性命么?老将军曾与先祖同朝为官多年,又亲随他出征,应该知晓他老人家的一身武功到了何种地步,老将军昔年可有把握在他老人家手下走过三招?我不妨对老将军透个底儿,在下大难不死之后,被先祖的师尊接到山中亲自教导,先祖学了甚么,在下也就学了甚么。依老将军看,在下是否能杀得了你?退一万步说,在下学艺不精,杀不了老将军,难道还杀不了老将军的儿孙们么?”

熊炎魂飞魄散,此刻才是真的怕了,只觉天晕地旋,竟脱口道:“楚公子,令祖虽不是老夫所杀,但确实是因老夫而死,老夫多年来是日夜愧疚不宁啊。但老夫此后对你楚家也多有照顾,令尊一家蒙冤入狱之时,老夫也曾想过搭救。但那是太后下的严旨,老夫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彻底服软了。

楚听雷不动声色地盯着熊炎良久,突然放声大笑,直笑得熊炎毛骨悚然。楚听雷笑声久久方停,才问道:“老将军刚才所言可是属实?”熊炎连忙道:“属实,属实,定然属实!”

楚听雷笑着点了点头,抱拳道:“如此在下还要对熊老将军道一声多谢了!”

熊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说的是否是反话,战战兢兢的不敢搭腔。楚听雷眼中笑意更盛,道:“眼下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是想邀老将军重归楚家麾下,不知老将军意下如何?”

熊炎一愣,旋即醒悟,心中暗道:“原来如此。”但形势已不容他选择,只能跪下叩首道:“熊炎今日能重归主公门下,实是喜不自胜。”

楚听雷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只小瓷瓶,倒出一粒凝脂一般颜色的丸子,递与熊炎:“老将军服下吧。”熊炎心知不妙,却不得不双手接过,和着唾液吞下,只觉天地仿佛已在骤然间崩塌。

“老将军方才所服的是我太师祖亲手炼就的净土冰莲丸,服此药者,一年中每三个月就须服一粒解药,否则,嘿嘿。这世上仅我有此药的解药方子,只要老将军对我效忠,配制解药纵然辛苦昂贵,却也应有尽有。”楚听雷笑吟吟地道,“不是我对老将军不放心,但长江驻守了千军万马,老将军若要与全家躲在里边,赖着不出来见我,我也无可奈何。”

熊炎暗地里诅咒着楚家的十八代祖宗,又心想,这毒药居然也取个如此风雅的名字,炼造之人实在是不可理喻,只能下来再试试能否找到解毒的法子了。口中却只敢连称“多谢主公赐药”云云。

楚听雷上前扶起熊炎,扫了周遭一眼,轻声道:“老将军,今日之事却不能让第三人知晓了。”熊炎心中一凛,方才发觉老管家竟一直呆在旁边,此刻正惊惶失措地想要开溜,熊炎虎目圆睁,手中寒光一抖,一股猩红喷溅得满墙都是。熊老将军今日憋屈良久的杀性一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运起身法在宅中窜进窜出,顷刻间将所有下人杀个干净,也不管是否都听到了方才两人的对话。

回到堂前,却已不见楚听雷的身影,正在疑惑间,大门外传来那小魔王清冽的声音。

“三个月后,自有人携解药来见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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