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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魑魅绕宫阙

常山郡公、镇国大将军戚猛心情愉快地跟在内侍省大总管单良身后,穿过了皇城南三门中的左掖门。

依本朝典制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宠。寻常官吏入宫或上朝,通常只能走东面的宽仁门。在戚大将军记忆中,上次由左掖门进宫,还是二十三年前。那年是当今圣上的登基大典,前来观礼的百官列队由左掖门鱼贯而入,但当时夹在人群之中战战兢兢的一幕又如何能与今日的志得意满、气势逼人相提并论呢!

看到步履蹒跚,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在前面引路的单良单大公公时,戚猛的自我感觉就更加良好了。他当然不会忘记,十九年前,一个区区从五品的游击将军为了女儿在后宫的前途,上门拜见这位单大公公时,所遭受的盘剥、慢待甚至是屈辱……

直到今日,戚猛都不清楚女儿这些年来在后宫地位的逐步提高与这位单大公公究竟有多大的干系,或说与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孝敬打点有多大干系。有时问起女儿,她也从来是说这个的好,夸那个的好。但戚猛清楚,女儿就是这么个事事与人为善的品格儿。

他私下里揣摩,女儿能有今日,多半还是她自个儿的能耐。那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甚至是俏仆美婢,哪个外戚之家不是整日流水介的往这些皇上跟前的红人府上送,他们能帮得过来么?何况,就单大公公那副德行,拿人钱财是肯定的,是否尽心与人办事就难说得很了。

不过如今他再也不用看这些狗奴才的脸色了,更不用把祖上几辈人辛辛苦苦攒积起来的家当往这些奴才的狗窝里搬了。

今日一大早,这位单大公公来府上宣旨时,他在屋里慢腾腾地穿戴收拾,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以至于夫人进屋来劝他凡事应该留有后路,不能做得太绝。

戚大将军当着夫人的面还是从善如流了,但心中却颇不以为然。以他扑灭为乱七年之久、兵锋一度席卷江南半壁的“大慈大悲教”之大功,再加女儿如今贵为贵妃,在后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戚家门第之盛在将门中实已不输于熊、尉迟等世家门阀,哪还用在一个内廷老奴跟前留劳什子的后路!

过了左掖门、濯缨桥,迎面就是乾元正殿。单良却依然沿辅道行走。戚猛正觉奇怪,前面的单大公公仿似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侧头道:“常山郡公,今次是在清心殿面圣。”

戚猛微一点头,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波澜起伏。皇上不在议政的乾元殿或御书房,反而在寝宫之中召见自己,今次圣眷之隆可想而知。想来,由开国郡公晋封为食邑三千、从一品的国公不在话下,而且按律还应出将入相,进封枢密使。不过,对戚大将军而言,他最想要的却不是这些,但那也是他最不敢触及,或者说最不忍触及的一件心事。

※※※※※

清心殿。

单良已经入内禀报,留下戚猛独自立于殿外。殿门前两个手持金瓜的禁卫军偷偷打量着这位新一代的军神、所有军中男儿的骄傲与榜样,眼里全是崇拜与尊敬的神色。戚大将军着意地目不斜视,挺胸凹腹,竭力让自己显得不怒自威、神采飞扬,一边却暗地里想象着,这两名禁卫军军士在换值之后会怎样大吹特吹亲睹戚大将军真容的经历,而其同袍又会怎样羡慕得死去活来。

单大公公这时终于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有气无力地宣着诏:“宣常山郡公戚猛入殿觐见。”

戚猛理了理朝服,垂首步入殿内,耳中立时传来一阵阴桀的笑声:“看啊,我们的军神来了!”

戚大将军登时打了个冷战,心中一咯噔,暗想:“怎么他也在这里。”

硬着头皮再往前走了几步,戚大将军面朝一中年男子俯首就拜,口中念叨着:“微臣戚猛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又移动了一下膝盖,冲着刚才笑声发出的方向拜道:“给岱王千岁请安。”

那被唤作岱王的男子轻笑了一下,道:“得了,大将军起来吧。”这声音让戚猛不寒而栗,他甚至觉得单大公公说话也要比这位皇帝惟一的同胞兄弟来得阳刚。

戚猛从地上爬了起来,偷眼向皇帝望去,却只见这位天下的主宰无精打采地坐在一张卧榻之上,随随便便披了件杏黄单衣,眼神涣散,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戚大将军一眼。

岱王皮笑肉不笑的道:“皇上昨晚多喝了两杯,现在还有点宿醉未醒。”说罢走上前去,轻轻摇晃了一下皇帝的胳膊,叫道:“皇兄,皇兄。”

“啊!”皇帝蓦然警醒,下意识甩开岱王的手,略带不满地道:“七符,你这是干什么?”岱王苦笑道:“皇上宣戚大将军觐见,人家头都叩了,皇上却还在神游方外呢。”

皇帝“喔”了一声,茫然望向戚猛,道:“爱卿是何时进来的?”岱王“噗哧”一声又笑了起来,惹得单良在一旁也掩嘴偷笑,只有戚猛立在中间连大气也不敢出。

※※※※※

内侍小黄门打水进来伺候,皇帝洗了把脸,方才吁出一口浊气,终于显出了一点精神。他让单良端了张圆凳给戚猛,戚猛千恩万谢才坐了下来。皇帝又喝了一盏浓茶,才慢悠悠地道:“爱卿不给朕讲讲破贼的战事?”

“是。”戚猛站起身来,道:“臣领军出征后,一度故意向贼军示弱,令贼军轻易取得乐州、檀州等数城,贼寇孙天罡亲率贼军精锐渡过九百里天青湖,占据了汉州。”说到此处,岱王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似有讥讽之意。

戚猛只当作没有听见,硬着头皮继续禀道:“贼军连捷之下,对我军生出轻视之心。七月初七,贼军仅遣一万余人进袭黄州。我军在小阳山设伏,重创贼军前锋,随后对贼军主力迎头痛击,斩首八千。余贼逃回汉州,我军追击而至,将渡过天青湖的贼军悉数堵在在汉州城中。贼军以坚城自守十日。七月二十二,臣与早在贼军中布下的内应里应外合,攻破汉州城,尽歼贼军四万精锐,贼寇孙天罡带残众落荒遁入天青湖。臣命坐镇昌州的犬子戚彝分兵十二路反攻乐州、檀州、定州、晟州、原州、少州、亨州、纪州、潞州、曾州、庸州等诸州,陆续收复失地,同时断了贼寇后路。七月二十六,我军三路水师会师天青湖,微臣亲自主持实施围剿,终于全歼残贼,臣在龟山手刃贼寇孙天罡。目前仅有贼军老巢越州尚有少数余贼正被官军追剿,但丧家之犬已不足为惧,陛下天威之下,悉数平定也是指日可待。”

这些战报皇帝早已看过,但此时却依然听得惊心动魄,怔怔地发了会呆,方才道:“邪教之乱历时七年,令百万生灵涂炭。七年间,朕曾六次点将进剿,结果贼军是越剿越多,匪患居然席卷江南半壁,差点就快打到京都了,甚至有的大臣都开始打主意要劝朕迁都避难了。满朝文武食君之禄,每日闾阎扑地、钟鸣鼎食。到了为君分忧之时,却只得爱卿而已啊!”又感慨了一番,才向戚猛摆摆手:“坐下说话吧。”

岱王此时插话道:“大将军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赏他?”语气暧mei,话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似讽刺、似嫉妒,又似不那么心甘情愿。

皇帝沉默着,并未发话。戚猛已大汗淋漓,慌忙叩首于地,泣道:“扑灭贼患全乃陛下圣威浩荡,将士方三军用命,死而后已。微臣何功之有,又何求封赏?请陛下勿以为念,只多多赏赐各军将士,使之受沐天恩。”

岱王在一旁嘿然笑道:“大将军如此大功却不求封赏,真是虚伪之极啊……”。

“七符!”皇帝呵斥道:“放肆!”顿了一顿,才字斟句酌道:“自西汉有外戚之祸后,历代鉴之。但本朝向来待外戚甚厚,其间有文武才谞,皆擢而用之;怙势犯法,绳以重刑,亦不少贷。但祖宗典制,外戚却不得出任侍从官及宰执。太祖开国之初,国舅武德公范伯焘随太祖南征北战,扫平六合,太祖许为本朝第一功臣。四海鼎定之后,朝中有大臣推举授范武德公以枢密使之职,执掌天下兵马大权。但御史中丞黄温谏道:‘伯焘之忠,朝中皆知。然恐陛下百年之后,一失其驭,犹有肺附之变。’太祖深以为然,范武德公终以太尉致仕。是以,自太祖以降,太宗、武宗、仁宗、孝宗及先帝五朝以来,外戚从未挠法而干政。法度之严,体统之正,杜绝外家干政之患,实为朕之表率。”

皇帝一口气说了许多,颇觉口干舌燥,又饮了一盏香茶,方续道:“爱卿功在社稷,堪为国家栋梁。但以祖宗典制,朕实不能授爱卿枢密使之职,望爱卿体谅。”戚猛只敢跪地叩首不已,额上已然见血。

“平身吧。”皇帝温言道:“朕明日即拟旨颁告天下,进封爱卿为晁国公、骠骑大将军、加司徒。封爱卿长子戚彝为世子,权知越州事。望爱卿敦促世子加紧剿灭邪教残贼。有功将领也各有封赏。”

踌躇了一下,皇帝又续道:“爱卿剿贼数年,含辛茹苦,如今正好在府中享享清福,之后朕另有重用。眼下朕也不愿负卿,令军中将士寒心,为此朕特准爱卿一所求,除先前提到之事外,其余皆无不可。”

岱王闻言,身躯猛地一震,瞥眼见皇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方才放下心来。

※※※※※

“戚猛要了什么?”慈和皇太后正带着一群宫女在慈寿宫的花园中赏花,满园桂子飘香,枫叶流丹,一时竟使宫女们的婆娑彩衣也黯然失色。

“太后娘娘认为他会要什么呢?”单良佝偻腰,跟在太后的身后。太后一愣,顿住了脚步,旋即笑道:“你这个奴才,居然跟哀家兜起了圈子,真是越老越不成器了。”说完撇下单良朝前方的摘月亭走去,单良与身后的宫女们慌忙跟上。

“戚猛要了那件东西么?”过了良久,太后仿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单良干脆道:“没有要。”顿了顿,咧嘴笑道:“又可以说要了。”

太后猛地转过身来望着单良,一双凤目清澈地堪比碧浪池中的湖水,似乎能洞悉这世上的一切。但在单良眼前浮现的,却怎么依然是那个三十多年前刚进宫时能唱出黄莺一样动听歌声的单纯少女?

“单良,你今天是铁了心要来消遣哀家么!”太后的声音打断了单良的思绪,他甚至听出了话中的一丝杀机,忙敛起笑容,正色道:“奴才岂敢!晁国公向皇上陈说,他别无所求。只是走的时候,又叩请皇上早日考虑立储之事。”

“那就是要了!”太后的声调骤然拔高,尖锐地刺耳,手中正把玩着的玉如意突然飞起,狠狠砸进碧浪池中,激起一片涟漪。吓得身后的奴婢们忙不迭地跪成一片。

“嘿。”太后发觉自己的失态,讪笑了一下。一朵桂花从树上飘下,恰巧落在了太后的肩头。太后信手拈下,放在鼻前闻了闻,道:“古人云: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花已经开得密若繁星,香味也清芬四溢,正是采花酿酒,做桂花糕、桂花糖的时候了。灵儿啊,吩咐下去,让韩司膳早些着手准备,中秋就请皇上与柴王上这儿来赏月了。”那位叫灵儿的宫女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径自去了。

太后若有所思的看着灵儿的背影,缓缓道:“他戚大将军真的不想要女儿了么?”旋即轻笑道:“不知道戚贵妃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晁国公走后,岱王殿下也是这么对皇上说的。”单良平静地道。满园的奴才此时只有他还站着,但腰似乎佝偻更厉害了,远远望去,很像一只虾米。

“岱王?”太后已经放松了不少,脸上挂着不屑的表情。“单良,来扶哀家一把。”单良应了一声,慢慢走上去,伸手扶着太后向着假山上的摘月亭拾阶而上。早有宫女抢在前面,在亭中的石凳上铺好锦缎坐垫。

太后缓缓坐下,接过宫女递上的参茶,浅啜了一口,叹了口气。

“那皇上又怎么说了?”

“皇上当面答允了下来,说过几天就与太后娘娘议议这事。晁国公走后,岱王对皇上说,虎毒尚不食子,可见晁国公所图之大。其心当可诛。”

“呵,七符这句话倒说得一点没错。”太后笑道。

“不过皇上却训斥了岱王一番,还说早已有过一帮大臣为社稷着想请皇上立储,难道他们也其心可诛?后来皇上下旨严令在场的奴才们不得将此事外传。”

“那你们就得把自个儿的嘴巴管紧,否则哀家也容不了你们!”太后慵懒地道:“哀家乏了,这就回宫歇息去了。”

※※※※※

戚鸿依从今早开始就觉得心神不宁,总在担心会有什么祸事发生。

父亲与兄长剿灭为乱多年的“大慈大悲教”的消息传来,殿中每日来向自己道喜的姊妹们络绎不绝,甚至连多年来从未正眼看过她的李淑妃也来了,口口声声“好姊姊,好姊姊”的,亲热地不行。

但戚鸿依一点也不觉得快乐,从当年以才人身份入宫,十九年来,她从才人至美人,再至婕妤,又至修仪,生了皇子之后,被进封为昭仪,后又升为贤妃。父兄领衔剿贼,当战事胶着时,她被皇帝连越三级晋升为贵妃,立时确立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每一次的升迁都未曾让她感觉过丝毫的开心。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后宫中那个惟一的男人吧,尽管他是真龙天子,是九五之尊,是天下的主宰,对普天之下的一切都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这一切都跟她无关。她住在深宫中,却与世无争,她从不与人争宠,有时皇帝在她这里多住了几晚,她也要劝皇帝不可冷落了其他嫔妃,要把恩泽洒到这个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生下覃王元顼之后,她对其他的事情更加没有了兴趣,她的生命仿佛已经完全延续到了儿子身上,她惟一的乐趣与希望就是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教他说话,教他走路,教他读书,教他做人……十六年来,她都是在为儿子而活。

今早,元顼来向她请安,说要去燕宁苑骑马射箭。之后,她就开始右眼跳个不停。已近晌午,也没见元顼回来,为娘的担心得不行,赶紧吩咐宫女备下步辇,亲自前往燕宁苑。

燕宁苑就在皇城西门,是皇家练习骑射所在。

甫进苑门,戚贵妃掀起帘子就见到元顼在校场一侧射箭,玩得兴致盎然,几个小内侍围在一旁高声叫好,顿时心中一块石头落下。正待吩咐宫女去招呼元顼回宫用膳,突见箭靶后的树林中飞出一道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没入元顼的胸前。戚贵妃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见到那是一支短弩,寒光正是弩箭锋利的箭簇所发!

戚贵妃从步辇中滚落下来,一路连滚带爬的向元顼奔去。元顼身边的几个小内侍此时茫然不知所措,只会怔怔地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主子发呆。倒是在燕宁苑值勤的禁卫军反应神速,一个副都头领着十来人向弩箭射出的树林迅速扑去,另有几人则直奔元顼而去。

那十几人还未跑到树林前,又一支弩箭挟着破空之声从林中飞出,直射那副都头。那副都头应变颇快,大喝一声,举刀横格。哪知来箭力道大得惊人,竟透刀身而出,堪堪钉入他的额前,余势不止,贯穿头颅而出,这才力竭堕地。禁卫军乃军中百里挑一的精英,虽惊却不乱,余下十余人依然各持兵刃冲进了树林。但转瞬即传来阵阵惨呼,却不闻兵刃相交的声音。十余声惨叫过后,林中再度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戚贵妃此时已扑到元顼的身上,也不知道儿子死活,只顾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那几名内侍醒过神来,哭爹叫娘的争相朝苑门奔去。围在元顼身边的几名禁卫军军士则握紧兵刃,紧张地注视着前方的树林,却不敢挪动半分脚步。

一人此时走出了树林,一身玄色劲装,头上戴着一个木质面具,遮住了容貌,背负一张小巧弩弓。一军士见这刺客身材嬴弱,不免生出轻视之心,转瞬想起有去无还的十几名同僚,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那刺客缓缓地走向元顼与戚贵妃,一团杀气弥漫而出。愈进一步,禁卫军们就感觉杀气愈浓了一分。终于有一军士按捺不住,狂吼声中已挺枪刺向那人。那刺客冷哼一声,侧身避过枪头,反手在枪杆上轻轻一拍,长枪脱手跳起,反弹回来的枪柄正中那军士的脑门,顿时七窍之血涌出,眼见是不能活了。

禁卫军军法极严,遇敌后退者死罪。余下几名禁卫军军士见那刺客如此武功,实是生平未见,情知今日必然不免,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前去,数柄刀枪向着那人各处要害招呼。

那刺客单手在身前划了个半圆,将数柄刀枪齐齐荡开,又飞起一腿,当胸将一持枪军士踹出三丈开外。另一军士见他出腿之时右侧门户洞开,以为瞧出便宜,当即挥刀劈落。刺客不及转身,竟以空手挡格。那军士见状大喜,忙催劲斩落。却不想那刺客刀刃加手之际,突然手腕灵巧一翻,避开了刀锋后伸指在刀身上一弹。只听“珰”的一声,那柄精钢打造的皇家禁军用刀竟被弹成两段,刀头一截跌落于地。那军士握着仅剩半截的断刀怔怔地立在当地。刺客扭头转身,面具上露出的两眼寒光一闪,那军士寒意浸肤,明知必死,索性闭目引颈就戮。

那刺客正待动手,忽觉一道劲风袭面,转头望去,竟是方才被自己踢飞的持枪军士复又凌空挺枪刺来,姿态却又端的怪异。刺客轻咦了一声,心想方才那一踢用上了内力,又正中心口,这寻常军士岂能抵受得了,即使不死也理当重伤。但这一枪却劲道十足,隐隐有雷霆之势,哪里像半分受过伤的样子。

不及多想,那刺客飞身向后疾退数步,只待避过这当空凌厉一击再施杀招。持枪军士一枪刺空,落下之后却伏身于地,一动也不动了。

那刺客颇感奇怪,定睛一看,见那军士两耳之中鲜血汩汩流出,显然方才在自己一踢之下已然毙命。刺客心中一凛,又见那军士背心之上赫然还印着一个足印,忙暗运内力,双手交叉护于胸前,抬头向前望去。

只见此时在戚贵妃与元顼身前默然伫立一人,三十余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着一青衫。那几名侥幸未死的禁卫军们已退到其身后。那刺客此刻心知那持枪军士被踢飞之后,正巧落到眼前这人身前,这人顺势起脚,内力加诸于军士的尸体之上,将死尸凌空踢还,向自己刺出雷霆一枪。刺客自知换做自己决计不能,又不知此人是何时现身的,不禁心下骇然。只是可怜了那持枪军士,胸前背后骨骼寸断,死状之惨,不知到了地府,阎王爷是否也不忍卒睹。

那刺客凝神戒备,防那人突然发难。青衫人却只默默站着,既不出手,也不出声。

二人僵持半晌,都没有先发制人的意图。这时,苑门外变得嘈杂起来,间夹着阵阵金铁之声,想是那几个逃出苑门的太监已然搬来了救兵。

那刺客心念电转,忽然哈哈一笑,声音清脆悦耳,竟是一名女子。青衫人闻之一怔,一恍神的工夫,那刺客已急速向树林退去。那青衫人也不追击,只看着刺客消失在树林之中。在救兵进苑前,他回首看了看戚贵妃与元顼,便飘然翻上苑墙。几名余下的禁卫军士哪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下墙而去。

※※※※※

岱王府。

“覃王遇刺了!”岱王大惊:“我们的人还尚未出手?”

“是。”王府长史谢卫道:“我们派去的人刚刚赶到燕宁苑,已见覃王倒在血泊之中,生死未明,戚贵妃也在现场。当时刺客正与一青衫人对峙,两人尚未交手,外面的禁卫军就已经赶到,随后两人分别遁去。我们的人说,那刺客是名女子,逃走的时候正好从他们伏身处经过,他们跟了一阵,在长河大街上跟丢了。”

“这就奇怪了。”岱王捏着下巴冥思苦想着,良久才道:“还有什么人想要覃王的命呢?何况今日皇上召见戚猛时就本王与几名太监在场,皇上还严旨太监们不得将此事外泄。本王赶回府上就着你安排人手进宫行刺,何人的动作竟然比本王还快呢?”

谢卫皱眉道:“要说想要覃王命的,恐怕不止我们一家。”顿了顿,他低声道:“慈寿宫中的那位不也一样么?”

岱王色变道:“你是说太后?她又是何时得知消息的?”忽然恍然大悟,切齿道:“单良!一定是单良这个狗奴才!”

谢卫趋前安慰道:“不管是哪边下的手,结果却正是王爷想要的。况且还让王爷兵不血刃,日后也好置身事外,正可谓天助王爷。”

“不。”岱王摇头道:“本王最担心的恰恰是太后插手此事,如果此事果真是太后所为,将来我们就要面临一个强劲的对手,是福是祸尚且难说啊。”

谢卫恭维道:“还是王爷深谋远虑,考虑周详。”岱王点点头,想了片刻,道:“立即着宫中的人打探覃王伤情。另外,告诉白万象,让他把刺杀覃王的那个雌儿给本王找出来,本王一定要弄清楚此事是何人所为。”

“这恐怕不大好办吧。”谢卫为难道:“千头万绪应该如何查起啊?”

岱王白眼一翻,不悦道:“本王养着你们是做甚么的,难不成还要本王抛头露面,亲自去打听?”

谢卫连忙诺诺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见白万象。”

※※※※※

慈寿宫。

那位先前被太后吩咐去知会司膳房准备中秋宴会采花酿酒事宜的灵儿宫女此刻正跪在殿中。

“平身吧。”寝殿珠帘之后,太后懒洋洋地侧卧在一张软榻之上,手执一把素墨山水团扇,一双凤目半闭半合。

“仔细跟哀家说说,一处也不要漏过。”

“是。”灵儿站起身来,道:“奴婢领太后懿旨后打听到覃王其时正在燕宁苑中练习骑射,不敢耽搁,立时赶往燕宁苑。岂知刚潜入校场树林,就见到四处都是禁卫军的尸体。奴婢伏在林中,见一戴面具的黑衣人正在校场中与几个禁卫军动手,前方倒在地上的正是覃王,戚贵妃伏在他身上大哭。”

“一个人解决了十几个禁卫军?岂不是武功很高?”太后漫不经心地问道,眼角却有些抽搐。

“很高。而且是个女人。”

“女人?”太后轻笑道:“有点意思,与你比起来谁高谁下呀?”

灵儿摇头道:“没有交手,奴婢不敢妄言。”

太后微笑道:“你这丫头,凡事都这般认真,不过让你随便比较一下。”

灵儿仍然摇头道:“奴婢的确说不上来,不过,那女子武功似乎是从前清音寺的路数。”

“喔,清音寺么?”太后语气中略带惊讶,道:“惟恒十八岁亲政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灭佛。几年间,杀掉的僧尼数以万计,其余悉数被勒令还俗。清音寺当年反抗最烈,下场也最惨,据说最后寺中所有的成年僧人在官兵包围下举火*,无人幸免。怎的如今又有传人现世,而且还是个女子?”太后理了理鬓角,从榻上坐了起来:“不过既然你说是,那就一定不会有错的。”

“是。”灵儿道:“不过后来来了一人,武功更高。”

“何人?”

“奴婢不知。此人大概三十来岁,不像京城人氏。他从燕宁苑外越墙而入,进来之后探了探覃王的鼻息。正巧被那女子踢毙的一个军士飞到他身前,他抬腿只随意一踢,竟能将内力灌入到死尸之中,令死尸飞回逼退那女子。这一手武功高得出奇,奴婢试问也无法做到。”

“那就是武功尚在你之上了?”

“奴婢不如他。”

“京城之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人物?”太后想了想,道:“与你师傅相比呢?”

“启禀太后,奴婢不敢冒犯恩师,望太后恕罪。”

“说。”

“是。单以内力而论当在伯仲之间。”

“那后来呢?”

“那女子当时也吓了一跳,自知不敌更不敢妄动。奇怪的是,那神秘人却似乎不愿与她动手,只想护住覃王与戚贵妃,将她逼走而已。后来,禁卫军的援军赶到,两人先后离去。”

太后点点头,道:“你看那女子是哪边的人?”

“奴婢不知。”灵儿平静地道:“总之不是岱王殿下的人。”

“喔,你怎么知道?”太后奇道。

“奴婢到了之后,又来了两个蒙面人,也伏在林中观战,却没有发现奴婢。那女子走后,那两人一路跟着出了皇城。奴婢吊在他们身后,见到他们边跟边换装,认得一个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马擎,另一个是京城黑道总把子白万象手下的杀手朱鲲。他们在长河大街跟丢了那女人。之后奴婢又跟着两人到了岱王府的后门,见到王府长史谢卫将他们迎了进去。”

“你是否见到那女子也在路上换了装?”太后问道。

“见到了,但她一直没有回头,奴婢怕惊动马朱两人,也不敢抄到她身前去。太后恕罪。”灵儿又跪了下来。

“平身,平身,你何罪之有。”太后掀开珠帘走了出来,沉吟道:“既然七符的人也去迟了,那这女杀手出自哪方呢?皇后?”太后马上否决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李淑妃?既没这个能耐,也犯不着。其他王爷又远在各处封地,没那么快收到风声。”

“看来在暗中还有不为我们所知的一方势力。”太后下了最后的定论,她注视着灵儿道:“必须给哀家把这股势力连根拔起,否则哀家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是。”灵儿应道,“奴婢自作主张,已经差人暗中查探长河大街所有店铺、客栈、赌场、妓院的背景,那女子既然能在那里甩掉尾巴,与其中某处所在应该脱不了干系。另外也派人前去打探清音寺当年是否有过漏网之鱼,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但惊走那女子的中年人奴婢无法分身跟踪,只能先从京城各处客栈中查起。”

太后伸手摸了摸灵儿的发髻,眼中带着嘉许之意,道:“那中年人倒不必费心去查了,如果他的目的只是护住覃王与戚贵妃,那多半是戚猛的人,也就不会到客栈投宿。况且,一旦元顼伤重不治,戚猛一方也就不足为惧了。”

“是,太后明鉴。”灵儿躬身道。

“现在。”太后微笑道:“哀家要摆驾滋德宫去看看我那元顼孙儿的死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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