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终于大光。
东边山峦接天处生起一片璀璨明丽的朝霞,太阳在五彩的云霞后面逐渐露出淡红的轮廓。
树林中仍是晨雾未消,寒意料峭。史长风张口呵出一团白气。
他现在只觉得又饥又冷,两条腿似失去知觉般麻木不堪,史长风将双手插入胸前衣襟内取暖,他现在惟有借胸口的一点体热来保持双手的灵活,否则对敌时只怕连剑把都握不住。
正在史长风暗自叫苦的时候,一阵木板移动的声响自敌人营帐那边传了过来。
地上露出一个可弓身藏入一人的洞穴。
史长风暗道原来如此。那些用来遮掩洞口的木板上都垫上了一层草皮,与谷中长草连成一片,即便在大白天,亦很难看出什么破绽。难怪昨夜在他一番仔细查看后,想到头痛亦想不明白左昂等人的藏身之所。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左昂能从公子阳府上八千家将中脱颖而出,除了剑法高绝之外,其智计亦不可小觑。
若非左昂轻敌,第一次便由他亲自出手追杀史长风,只怕史长风早已丧命在他手中,三次死里逃生,史长风已获得足够对敌经验。
史长风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只怕那远在大宛城中的公子阳到现下对自己亦未引起足够重视,虽然派出了肱骨爱将左昂追杀自己,但那只是为了在左昂的功劳薄上再添上浓重的一笔,以便于提拔重用。否则他只要出动军队,自己便是插翅也难突出重围。
想到这里,史长风暗下决心,将来老子一定要让公子阳为今趟这个决定后悔终生。
史长风将目光落在藏在洞穴中那人身上。
一个半边脸上生着猩红胎记,面目可憎,一脸狠冷之色的粗壮大汉从洞中探出半个身子,伸开双臂舒展腰身,从洞中一跃而出。走到尚为燃烬的火堆旁坐了下来。
两个巡夜的黑衣武士此时亦已醒了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站了起来。
那黑衣大汉双手撑地,保持令他感到舒适的仰躺姿势,向两人喝道:"傻站着做甚么,还不快帮大爷揉揉身子。"两名黑衣武士蹲下身来,在他腰腿上轻轻揉捏起来。
这种服侍人的活本应当是身份低微的下人或是奴婢的工作,史长风看两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猜到这胎脸大汉亦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这时,一个带着三分怒意,似气急败坏的声音自史长风左后侧远处传了过来:"鲁桓,谁给你的胆子,没有我的命令,便擅离职守。"史长风心脏霍霍跳动,那显然是左昂的声音。原来左昂与自己一样一直埋伏在山谷外面。
倘若昨夜自己出手偷袭,一动手便会给谷内的敌人缠住。加上被左昂断了后路,只怕连半点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他昨夜以为营帐周围没有可供敌人埋伏之地,左昂等人说不定都藏在帐内,打算将易燃物品束缚在箭端,施以火攻,却因为随身携带的火摺子用尽而不得不做罢。想到这里,史长风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凭左昂的精明只怕连自己会用火攻都算无遗策。没想到让自己懊恼了一夜,自认为是今趟最大的失误,却无意中救了自己一条小命。看来老天并非不长眼,而是站在自己这边。
那被称作鲁桓的胎脸大汉显然不卖左昂脸子,嘿嘿一阵怪笑道:"左兵尉这几日莫不是给史长风那小子耍糊涂了。那小子被我们追的像丧家犬一样狼狈,见我们收手,只会恨他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早就跑远了,怎会返来对付我们。再等下去亦没有什么意义。今趟失手,左兵尉怕是该付首责哩!"史长风暗叫此人狡猾,现在便开始推卸责任。
左昂一脸阴沉,向营帐那边走去。经过史长风藏身的矮树丛边,史长风将身体贴紧地面,大气亦不敢出。
在鲁桓对面不远处停下,左昂沉声道:"都出来吧。"木板移动声响处,六个黑衣武士从地上洞穴中探出身来。
左昂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鲁桓身上。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昨夜他决定计诱史长风现身,亦与鲁桓商量,鲁昂露出一副讨好的嘴脸,赞他智计多端。
然而史长风并没有如愿出现。
鲁桓定是料到他今趟追捕史长风失手,回到大宛必定失势,再无讨好他的必要。
虽然说世态炎凉,但鲁桓小人嘴脸变化速度之快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鲁桓剑法武艺并不在他之下,只因为相貌丑陋,不为公子阳所喜,一直被他踩在脚底下。
两人在面上关系融洽,其实亦是面和心不和。
鲁桓对他的位置眼馋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打击他的大好机会。
然而此时此地,他的权位尚在鲁桓之上,鲁桓便不把他放在眼里,日后,若鲁桓得势,不知道会受此人多少折辱!
左昂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心寒的杀机,两道凌厉的眼芒光电般射向鲁桓。
鲁桓毫不示弱抬首向他回看过去。
两人目光,等若利剑,在空间交战。
"呛锒"一声,不见有何动作,左昂饮过无数鲜血的长剑出鞘。
鲁桓挥手示意在他身旁,感觉到他与左昂之间异样气氛,手足无措的两名黑衣武士退下,从地上一跃而起,脸上似有抑不住的兴奋,道:"左大人想做什么呢?"左昂长剑指向鲁桓胸口,冰冷的声音不带半点情感,道:"杀你!"他对自己的诱敌之计很有信心,史长风没有出现,肯定已经远走高飞了。他现在最大的敌人正是鲁桓,因为鲁桓日后必将对他构成极大威胁。
怎能将这样一个心头大患留在身边呢?
最理想的就是今趟在这里把鲁桓干掉,回去后只消推说鲁桓死在史长风手里,至于在场的其他人等,只要自己施以威逼利诱,必不敢对今日之事吐露只字片语。
鲁桓不屑的看了左昂一眼,轻视的道:"我鲁桓与左大人同为御前带兵尉,官阶相等,不知道左大人有何资格杀我呢?"左昂冷笑道:"御前带兵尉乃属军方系统,今次行事前,储君嘱我为主将,自然同行军打仗一般,军队中不听将令,理当格杀!"鲁桓似第一次见到他般,饶有兴趣上下仔细打量左昂一番,忽然仰天一阵大笑道:"大宛城中传言,左大人为了升官发财,不择手段,对付与自己为敌之人,今日看来,的确如此。"左昂神色自若,面无表情道:"左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鲁桓面色转冷,一脸阴笑,道:"左大人镇静工夫让人好生钦佩。但你为一己之私利,数次违背储君命令,储君念你尚且对他忠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给你改过机会。没想到你不念储君一片苦心,反而变本加利。与反贼之子史长风勾结,故意纵他逃走。储君命我等可将你自行处置,先斩后奏。"左昂闻言身躯陡震,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却看见其余八名黑衣武士已执剑将他团团围住。
鲁桓这番说词显然不是临时想出来的。
左昂右惊又怒,脑中光电般闪过数道场景。
今次行事之前,公子阳先是派给他鲁桓这个暗下时常与他作对的对手,又派给他一些从未在储君府上见过的新面孔,说是最近招募过来的家将,因为史长风亦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让他率领出去历练一番。
这番话合情合理,他亦从来没有想过公子阳会害他性命,并没有起疑。
现在看来这些人是公子阳暗中找来专门为了对付他的武士。
所谓兔死狗烹,公子阳为了登上储君之位,暗中做过的那些不可告人之事,多半是由他出面动手,换句话说公子阳有许多把柄抓在他手里,公子阳登上储君之位后,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了公子阳最大的隐患,可笑他还一直沉迷于权色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公子阳在杀自己之前,仍要利用自己为他除去他另外一个敌人史长风,一石二鸟之计,极其高明。把他狡诈残忍的性格体现的淋漓尽致。
鲁桓目光直射在左桓身上,像老鹰般看着嘴边的食物。忽然冷笑道:"左昂,你今日逃不掉了。如果你弃剑投降,我可以给你个全尸,亦可以放过你在大宛城内的家人。"史长风藏在暗处,愈来愈觉得鲁桓此人不可小觑,还没有出手,便能抓住左昂的痛脚,即便左昂不肯束手就擒,亦可扰乱他的心境,使他对敌时不能专心一致。
史长风乃聪明绝顶之人,加上出身显贵,早见贯了政治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已将眼前之事,猜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他并未对左昂生出怜悯之心,归根结底,左昂亦非什么好人,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实在是咎由自取。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他现在只需等待两人斗到两败俱伤,出来收拾残局就可以了。
左昂果然楞了一楞。
鲁桓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趁左昂稍一失神的工夫,长剑倏的从腰间弹出,化作一个个光环,倏的扩大,随着他脚步的移动,向左昂迫去。
其余八名黑衣武士亦挺剑向左昂刺了过去。
鲁桓身形虽然矮壮,但动作却极灵活,眨眼间,长剑已到了左昂颈前,眼见便是血溅五步的结果。
左昂的身形却在此时倏的向右横移开去。
左昂十年来一直霸占着大宛国第一剑手的名号,剑动天下,身手自然了得!
鲁桓似早已料到左昂有此一招,剑锋堪堪贴着左昂的颈侧就要刺空的时候,手腕一沉,长剑顺势往他左臂削了下去,显然是为克制左昂的剑法做过针锋相对的练习。
鲜血飞溅,任左昂反应再快,左臂上亦连筋带皮被鲁桓长剑削下一块血肉。
左昂惨叫一声,身形却一点也没有慢下来,,就势往地上一滚,长剑往右边那两名向他迫来的黑衣武士腿上招呼过去。
连鲁桓亦没有料到他如此勇悍。
惨叫声中,两名黑衣武士腿断骨折向两侧倒下。
左昂心知今日硬战,根本不可能讨得好去,,何况一上来就已经受伤,鲁桓等人不用出手,只需要和他干耗着,不用多久,他便会失血过多而命丧当场!现时之计,惟有逃命一途。
正欲从包围圈子刚刚打开来的缺口冲出去,两只长剑毒蛇般急刺而来,今次在这林中三日,没有死在史长风暗箭陷阱之下,剩下来的俱是好手。
左昂暗叹一口气,知道今趟自己已经逃不掉了,没想到自己英雄一世,,今日竟会死在这荒野之地。
他既抱了必死的决心,当当回手将两剑挡开,霍地转身,眼中神芒毕露,罩定三丈之外的鲁桓。
今次无论如何亦要拉此人为自己陪葬。
鲁桓感到对手强烈的杀机,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恐惧。
左昂大喝一声,手中长剑弹上半空,化出万道剑影,虎虎生风。山谷中刹那间满是剑芒,此时,太阳早已高高挂起,光耀眼目的剑身反光,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芒,根本无法视物,不由纷纷撤步后退。
史长风在一旁看的暗暗心惊,左昂剑法果然出神入化,这一剑非但其实惊人,更巧妙的利用阳光反射,扰人耳目,即便由他自己出手应付,只怕亦很难全身而退。
漫天剑影倏的收去,变成一支四尺的长剑,直向鲁桓胸口刺去。
鲁桓到此时仍觉得头昏眼花,大骇之下,忙格剑去挡,却被左昂使了一个假身,一剑往他右臂砍下。
鲁桓果然是狠冷之辈,生死存亡的关头,长剑弃手抛去,右手一把抓住左昂剑身。
左昂大叫不妙,欲学鲁桓弃剑退避之时,其余几名黑衣武士已经从身后攻至,三把长剑贯背而入!
左昂张口喷出一口鲜血,鲁桓只觉得满脸血腥,眼睛亦睁不开来。忽听左昂一阵怪笑,心知要糟,忙张眼欲退,蓦地小腹上一阵冰凉,骇然发觉,左昂左手握着一把狭长的匕首,匕身显然已经全部没入他小腹之中。
左昂左手力旋匕柄,鲁桓只觉得腹中一阵阵绞痛,肝肠似寸寸断裂。眼前一黑,终于瘫倒在地上。
左桓哈哈一阵狂笑,竟仍然未死,缓缓转过身来,六名黑衣武士又惊又惧,警惕的退开五步。
" 飕飕",箭风声响处,史长风忽地自矮木丛中一跃而出,三名手中没有武器的黑衣武士立时中箭毙命。
其余三武士哪里想到这几日来如鬼魅般神出鬼没连杀了几方十多人的史长风一直躲在暗旁。且他们的两名主将已经火拼的两败俱伤,生死未卜,一时间,都被吓破了胆,怪叫一声,往林内钻去。
左昂亦是目瞪口呆,满脸血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咳出几口鲜血,喘着粗气连说了两个"好……好……"声音嘎然而止,半张着嘴,轰然倒地。
一代名剑士至此而亡,死不冥目!!
史长风将手伸向鲁桓鼻下,气息已经十分微弱,显然亦是活不成了。
史长风没有想到两人死况竟是如此惨烈,只可惜自己未能亲报大仇,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