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童
一
林昆及走进教室的时侯，已经无空位了。门内外还倚了不少家长。
十六七岁，在父母眼里恰恰是个孩子，又是初次离家，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来了，只有她是一个人，带着全部家当，站在众目睽睽之中。
没办法，一下车就知道要迟到，来不及找宿舍放下行李，只好带到教室。肩背手提，满满当当的，袋子箱子脸盆草席，所有必备的东西都从家里带了出来。没钱买新的，更何况她不愿开口。
这么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人却背了很多物品，这情形原也滑稽，但谁也没笑，只怜惜或钦佩地看着她。林昆及自小有这能力，她做的事没人能取笑。
教室后面举起一只白白的手，它的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离座而去。林昆及便朝那边走去。
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短短的头发，活泼而俏皮，她笑了一下，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你一个人来的？”
林昆及点点头算是回答。
“真厉害！你看周围这么多家长，我家就在附近，我爸也来了，就因为我第一次住校。”
女孩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裴睿。”
这个名字，很适合她；字迹小巧秀丽，像她。
她也写了三个字。这三个字纤细生涩而幼稚，像小学生的字。
“林昆及，奇怪的名字！”
“昆是兄弟的意思，及是到来的意思，我妈妈接连生了六个女儿，还是没生出个男孩。”林昆及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低低的，不像一般女孩那样清脆悦耳。她的表情依旧冷漠，像说一件与己毫不相干的事。
二
时间不经意间流逝，林昆及规律而平淡的高中生活已经过了三分之一。此时林昆及只是重点高中里一个沉默的女生，成绩优秀，其貌不扬；此外，她是张睿的好友。
那么不同的两个人，居然会成为好朋友。
张睿是典型的小城女儿，独生女，漂亮、乖巧、热情、大方、父母和师长的宠儿，同学的好朋友。
林昆及想起报到那天，她收拾完毕，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张睿的老爸正给张睿铺床，张睿则在旁边做做样子递抹布。学校的蚊帐暂时没运到，张睿的老爸一直抱怨这夏天没有蚊帐怎行，最后他对张睿说：“你等着！”便匆匆回去了。不一会儿，他和一个中年妇女相伴而来。她听张睿亲热地叫妈妈，他们两人从家里拿了帐子挂上去。结果挂上帐子后他们就回家了，张睿至今没在学校住过。
她去过张睿家，普通的县府职工宿舍，二室一厅。张睿房间小小的，漆浅粉红色油漆，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柜。但林昆及却嗅到一种温馨自由的味道。
张睿父母的态度，热情又不过分。妈妈招呼她们吃糖，爸爸坐在她们对面，问问生活、学习情况。张睿一言不发，轻轻笑着，把头靠在妈妈身上。
张睿的床铺就在她对面。每天晚上，看着空空的床铺，她会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家。
六个姐妹，挤在一个小房间的两张床上，五妹六妹长大后，爸在二楼的阁楼上放了张床，供她和兰姐住。
阁楼最高的地方才可直立，大部分时间她都躺在床上，望着头顶那方天窗，复习白天课上的内容。复习完了，便对着天窗幻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她在家从来不做作业，家里也没地方让她做作业。每天趁着课间做作业，做多少算多少，不想做了，就一个空本子交上去。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林昆及的作业残缺不全。但同样谁都知道每次她都拿第一。
她和父母的关系也不好。
为了生一个男孩，父母带着小的孩子东躲西藏，留下大的孩子在家自我挣扎，对她们没有时间关心，也不关心。直到终于生不出第七个孩子，他们才死心回家。
从小跟着姐姐长大，她印象中没有父母。父母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十岁了，他们对她而言，只是两个陌生人。对她的父母来说，她只是他们失败的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作品，毫无感情可言。一晃六年过去，她和父母的关系，始终没有改善。
她想起中考前的一天，她坐在灶上烧饭，随手拿一本书翻着，却被妈妈看见了，她什么都没说，却用一种极度轻蔑的眼光睥睨而过。
她同样什么都没说，收回书，烧好饭回阁楼默默躺下。
就是那一刻，她对母亲充满了彻底的绝望，从那一刻起，她开始认真对待学习。中考报名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填上若溪中学的校名。
她和张睿，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啊，从家庭到个性，每一处都充满了强烈的对比。
林昆及后来没再去张睿家，但高中三年，她们却成了好朋友。
三
高二下半学期的时侯，一向不来晚自修的张睿忽然来了。
课间休息，她神神秘秘地拉着林昆及往操场走。
操场边的小树林里站着一个男生。借着教室透过树叶的隐约光芒，林昆及细细打量着对方，中等个头，略微瘦削，短短的刺猬头，肤色白皙，穿学校浅灰色制服，里面一件白衬衫，整个人洋溢着温柔而纯净的气息。最吸引林昆及的是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纯真而柔和的光芒，她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男生虽然早已被告之林昆及的冷漠寡言，但面对这样一言不发毫不掩饰的打量还是有些不自在了。随即他便恢复过来，微微一笑主动打开僵局：“我是陈浩。”
他的笑容带点羞涩，在黑暗中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是一个纯净的男生。纯净、纯真。
林昆及一眼看出他和张睿是同一类人，家境不错，受父母宠爱，不经世事。他们生活的全部，就是学习，以及弹琴绘画之类的课余。流淌在他们之间的，是温柔而祥和的气息。
两人并排站在林昆及面前，露着一样的笑容，就像两株灿烂的向日葵。
她想起一次张睿问她有没有看过向日葵。那时她不假思索答道：“我们村东有块地年年栽着，开花之后非常灿烂。”张睿一阵愕然。她知道她会错意了，张睿指的，是那幅名画。
事实上，直到高中的美术鉴赏课，她才见到那幅举世闻名的《向日葵》。
就算我再怎么靠近，我们之中还是有段距离，站在那么相似的两人之间，林昆及再一次意识到她和他们的区别。就像张睿的向日葵，不同于她的向日葵。
然而，陈浩那白皙而温和的脸却出现于那天晚上她的梦中。他牵着张睿的手，在她眼前越走越远。
四
第二天早上林昆及就遇到陈浩了。
她一向早起，先吃早餐然后读英语。无论食堂还是小树林都很空。她讨厌拥挤。
出了食堂门口，远远就看见一个男生向她微笑。照样目不斜视走过，她在这个学校，不认识任何一个不同班的男生。
走过好久，才想到是陈浩，今天第一次在阳光下见他。
不认识一个人的时候，他便不存在；一旦认识了，他又无处不在。
吃饭、晨读、去教室的路上、课后锻炼，总能看到陈浩白皙带笑的脸。偏偏不知为什么，林昆及对陈浩特别敏感。打饭的时候，或是随意走着，原本只是不经意一转头，都能顺着目光找到陈浩的身影。
陈浩鼻头有几粒痘痘，阳光下闪着粉红色的光，看在林昆及眼里，那几颗痘痘也无时无刻都在微笑中。
不过不管是正面相遇还是远远一瞥，林昆及一律以面无表情应对。不管陈浩是不是向她点头微笑。
陈浩一直挺奇怪，那个晚上林昆及那么大胆直露地打量他却也仅止于此，后来即使他们三人一起玩，她也从不主动跟他说语。有那么几次他感觉有人在看他，抬头望去，却只是林昆及目不斜视走过。
其实林昆及那略带冷漠，目不斜视往前走的样子十分独特。每一次看她走过，他都忍不住想，她小小的坚毅的身子能承载多少东西。
一定比他想象的要多。
五
班主任林老师一直是同学们又爱又恨的对象。
他对同学很好，无论学习生活都关怀得无微不至。每天晚自修，不论是不是他当班都要来教室转一圈，看看是否都好。
晚自修不是硬性规定，但学校不知为了省电还是便于管理，这段时间寝室不供电。因此这班住校的孩子不在教室行踪就非常可疑。也因此，学校附近的游戏厅录象厅充斥着他的身影，害得某些人只好把“战场”越搬越远。
林昆及也是缺席的人之一，不过她不在那些行列之中。
她正蹲在一堆碗之间，卖力地洗着。这是她最近联系到的工作。晚上六点到十点，一个晚上十块钱。
她得给自己挣学费。妈妈从不给她钱，她自从那一次之后也没向她要过钱。虽然每次回家，三个姐姐会塞给她点钱，但姐姐们自己的工钱才几百块，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上学，能不拿尽量不拿。
不过今天，她却一直感到一股视线盯着她，抬眼望去，是陈浩，他不知怎么也出来了，正和一伙同学吃夜宵。
两人视线相遇，都是一阵惊异。
陈浩听张睿说过她家境不好，但没想到她居然要趁着晚自修出来打零工，想起她在年段里名列前茅的成绩，以及在校园里冷漠寡言的样子，一种敬佩和怜惜的心情油然而生。
林昆及的惊异不下于陈浩。她对陈浩的情况相当熟悉，四班班长，工作能力强，为人诚恳热情，相貌俊俏，成绩优良，他是他们班同学尤其是男生的骄傲和模范，当然，和张睿那种事不算。今晚，他居然也和一班同学偷偷溜出来打游戏了。
她一边惊疑，一边继续洗碗，表情依旧冷漠。幸好，除了陈浩，其他人没注意到她。
第二天晚上，她继续在那儿洗碗，却再没有见到陈浩和他朋友。
也许他换地方了，也许只是碰巧经过，她想。
六
高三到了。学校的课程已经结束，所有的人都投入紧张的复习迎考。教室前面的黑板上，划出一小块区域，写着“离高考还有××天”，一天一换，制造紧张气氛。
林老师的工作一下子重了好多，对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关心和担心。他的课，节节拖堂，恨不能把他所知道的全部都授给他们。“认真学习，一切以考大学为重”之类的话，他天天挂在嘴边，恨不能亲自替他们学习了。他步入录相厅，游戏厅的频率，不用说，也较以往提高了许多。
同学们不断地被叫到办公室里谈心。林昆及也多次享受这样的待遇，内容不外是“高三了，要以学习为重，晚自修一定要出席。”
许多同学渐渐收敛，但林昆及依旧如故，那是一份相当可观的固定收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打算放弃。
林老师实在无可奈何。家境贫困的学生他不少见，个个学习认真十分好强，也善解人意，他只要稍稍点拨，他们就会知道，立即改正。
这个林昆及，他实在想不出，这么宝贵的晚自修时间，她干什么去了。每一次谈话，她都只是用那双乌溜溜的非常坚毅的眼睛盯着你，却一言不发。一张脸始终平静无波，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可以断定的是，她不像一般同学那样溜出来玩去了，也不是去干什么坏事。这种孩子，自尊心往往异常强烈，她的口风也非常严密，怎么问都不回答。
幸好，她的成绩一直非常好，也没有退步的迹象，暂且就先随她吧，也只能这样了。
七
事情的发展出乎林老师的意外。
那一天，林昆及和陈浩正站在公园门口等张睿。
张睿又迟到了。这种事，在过去的一年内常常发生。张睿是一个乖女孩，没事绝对不会外出。即使外出，也会告知去向，因此。每一次和陈浩见面，她都找各种理由。就是这样，她还是常常迟到。
林昆及就常常是张睿的理由之一。张父、张母虽然只见过林昆及两次，却对这个沉默的女孩印象深刻。张睿和林昆及在一起，他们放心，也不多问。
张睿的思想奇怪至极，她认为只要和林昆及见过面了，她所说的话，便不算谎话，她也就不会内疚，故此，每到这时候，林昆及便带一本书，和陈浩一起等张睿，等她来了，她便离去。
单独面对陈浩，林昆及更无言了。她的冷漠，也更甚于以往。她侧对着陈浩定定地站着，一言不发。
陈浩在边上踱着步，张睿还是没有出现。
最后，陈浩走到林昆及面前：“你还在打工吗？”
林昆及有一瞬间闪过一副防御和戒备的表情，但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陈浩，没有回答。
陈浩叹一口气，继续说：“别干了，都高三了，再几个月就高考了，别分心，也别累坏了。”
陈浩的话语一贯缓慢温和，但今天，林昆及只是低着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沉默许久，她抬起头，对陈浩说：“谢谢你，上次。”
两人再无语。
陈浩又继续踱步，专心等张睿出现。
张睿一直没有出现。他们等来了林老头。
林老头先看到陈浩，一看到陈浩，他立马想起听过看到陈浩和一个女孩一起，所以一看到陈浩和一个女孩站在公园门口，他立刻警觉起来了。虽然陈浩不是他的学生但基于一个教师的责任，他还是走近细看。结果和陈浩一起的居然是林昆及。
他立刻叫来三班班主任，两个人分别在两个办公室和他们“谈天”。出乎意料的是，两人都爽快地承认了。
事实上林老头不相信林昆及会干这种事，也许她只是碰巧经过，或其他什么事，他这样做，一方面是借机了解林昆及不来晚自修的原因，一方面防范于未然。
谁知道，没等他怎么深入，林昆及便承认了，用她一贯冷静的态度和冷漠的语调。
那一边也是，说起他最近有些异常的举动，和林昆及晚自修的缺席，陈浩便非常爽快地承认了。
八
两人都是尖子生且态度这般好，两个班主任立即达成了共识，所有的事到此为止，也不宣讲。
然而下面还是悄悄传开了。有人正好看到他们同时被带进办公室。现在的学生贼精，更何况陈浩早有传言在外头。
陈浩本来是知名人物，林昆及虽然认识她的人不多，但她的黑瘦和沉默是一个显著的特征。这样的事不常见，尤其在两个知名人物身上。三个年级都热闹了一阵。
张睿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在三人第一次见面的小树林，她抱着林昆及哭得梨花带雨。
林昆及非常平静，用她特有的沙哑的声音和一贯冷静的语调缓缓说着：“也不全为你，我趁着晚自修打工林老师早疑心了，我不想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她三年来一直不欲为人知的秘密，先是给陈浩看破了，现在又拿来安慰张睿了。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整个宿舍熄灯之后，在走廊尽头的洗浴间，她捂着嘴巴，泣不成声。
她对林老师以及张睿都只说了一半真话，还有一半说不出口的是，她喜欢陈浩，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温和明朗而纯净，那是她一直向往的世界。
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甚至她自己。
他们之间差别实在太大了。
那一天，她回到阁楼之后，三姐也上来了。
她对她说了一句话，却叫她记了一辈子。
“温柔和关爱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只能靠自己，注定会比别人辛苦。”
九
陈浩和张睿后来再没见面，据她所知。
高考后，三人天各一方，她也没同他们联系。只是有一天遇见以前的同学，得知张睿有男朋友了，那人好像不是陈浩。
至于陈浩，她再没敢问起。在她心中的那个疑问，最终没有机会说出。
也许就算碰见。她也不会问。
因为那个答案可能和她的一样，说得出的已经说了，没有说的那一半，是留在心中成为秘密的。
她曾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了二年，然而一切都像那一年的高考一样，在一阵惊心动魄之后，淹没在她的少年往事之中，除了她自己，再不会有人想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