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嘴绿观音倒也不怕生,竟然收了翅膀,停在窗边,歪着脑袋,眼珠子滴流滴流地转着,盯着苏墨卿看。渐渐的,飞过来的红嘴绿观音愈来愈多,但凡马车上能落爪的地方都停满了,望过去,竟是一片鲜艳的色泽,羽翼在阳光之下泛着流光溢彩。
“古有百鸟朝凤,今有红嘴绿观音朝墨卿。”素素打趣地说了一句。
苏墨卿放下手中的玉屏箫,往窗子外撒了一把果仁,红嘴绿观音“呼啦啦”地扑腾起翅膀追寻那些吃食而去。
苏墨卿看着外面一闪即使却又连绵不断的青铜树,思绪却是飘到了那个下着雨的破庙之夜,那是素素和他的初见。自己一个小人儿,却是故作镇静地看着破门而入横刀而持的尘,说出了“我们并不想节外生枝,今晚过后,桥归桥,路归路,如何?”
那时,他身子还处在炙热的疼痛中,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了她清凌凌的声音,身上的灼热之感便减轻了不少,仿佛是抹上了良药似的,脑子恢复了清明,连带着嗓子都能吐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庙外是泼天的大雨,他抬起一双眼,想要看一看眼前的女孩子,却没有想到竟然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小,虽然衣衫上沾染了污迹,一眼扫过去,却是能看出那是用上好的绫罗绸缎织就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虽然有些隐隐的害怕,却异常地坚定,把一颗无比珍贵的九转金丹就这样给了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自己,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其实人间并非是自己眼中那肮脏不堪的样子,虽然亲近一如自己的爹爹,因为害怕自己会威胁到他的权柄,而不惜下毒手,但也有素素这样纯善之人,那一刻,他便想着,要好好保护这个女孩子,而这个誓言却是在下一刻被打破了,师尊——彼时的琅玕谷谷主,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在那个打着狂风暴雨的夜,他与素素擦肩而过,在琅玕谷外,倒是颇为意外地遇上了紫虬国的秋沛夐,一身是伤,在谷中修炼的时日,他竟然在秋沛夐那里看到了素素的小像,那是他唯一一次的失礼,虽然之后很好地被控制住了,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自称为“素素”的女孩便这般在他心中种下了一粒种子,只是不知道来年会生根发芽长成什么。
其实,是白素素,或者还是秋素以,对于他而言,并不重要,苏墨卿这个名字不也是自己诌出来的吗?
但凡有他在的一天,他便会竭尽所能去保护眼前这个女子。
小火炉中的水又沸腾了,苏墨卿舀出一瓢滚烫的茶汤,依次注入素素和他面前的茶盏中,然后关小了火,任由水在慢慢地冒着热气。
马车内弥漫着一股子说不出味道的香味,有些辛,有些涩,却又带着些微的甜味。
马蹄声音渐渐变弱,又到了晚膳的时间,素素撩起帘子,看见了炊烟缓缓地不远处升起,一声一声的狗吠传来,倦鸟归巢,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这是生活的气息,素素深深地吸了几口搀和着烟尘的空气,多久没有感受这些粗糙却又温暖的气息了?
苏墨卿只是笑着看着此刻才有些孩子气的素素,掸了掸衣袍:“素素,不如我们下去散散步吧,总是坐在马车上,身子也酸软了。”
素素迫不及待地撩起垂幔,也不等尘拿来木凳子,顺着木椽子下了马车,仆从小厮早已捡了柴火,搭着架子,生火做饭,火红的火苗子舔舐着锅底,水在咕噜噜地沸腾着,吃了晚饭,再赶上一公里的路,便能到达前方的小镇了,为了和秋沛夐错开,是以他们每每都选择在野地用完晚膳再接着赶路。真是难为了苏墨卿能将就着自己这般艰辛地赶路。
素素挽起衣袖,从河水中掬了一捧,拍打在脸上,一串子沁凉的水珠子点点顺着姣好的脸型往下滑,洇湿了衣领子。
“墨卿,这里的水甘甜凉爽,你也来喝一口吧。”素素举起手,朝着苏墨卿挥了挥。
苏墨卿的脸上不经意间漫起笑纹,闲庭鹤步慢悠悠地走到素素身边,撩起衣摆,蹲下来,变魔法似得从衣袖中掏出一片荷叶,从小河中舀了一叶子水,放在唇边,他的喉头不住地上下翻滚着,有一丝透明的水顺着唇流下,滑落过喉结,往领口中钻,一路蜿蜒着的晶亮水线,落在素素的眼里,竟然无端地成了一副香艳之图。
素素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脸上滚烫的,于是赶忙掬了一碰水扑在脸上,心里却是在暗骂着自己“色胚子”,敛了一番心神,才敢再一次抬起头看着苏墨卿如霁风月明般的脸,对于素素而言,他是高高在上的谪仙般的人物,就算是曾在自己面前狼狈地断手断脚蜷缩在破庙中,也不能损了他半分的风度,就像珍珠,再怎么蒙上灰尘,还是会在阳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虽然彼时的他被自己最为敬仰的爹爹给硬生生挑断了筋脉,强硬地喂下了毒药,然而,眼角却是连着氤氲的水汽都不曾看见,一双清凌凌的眼中漫着无边的坚定,一如磐石般坚定,他说,我曾听闻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所以,我只要心不动便可以了。
他说的那一段话,成了素素很长一段时间的座右铭,每每遇到挫折时,便会不自觉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四十七字箴言。苏墨卿肯定不会知道,曾有一个女子靠着他曾无心吐出的话语支撑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而无望的黑夜,苦苦地撑到晨曦来临。
素素抬眸,看着手中捻着一枚荷叶的苏墨卿,好似看见了水月观音以莲华坐姿趺坐在大海中的石山上,右手持未敷莲华,左手作施无畏印,掌中有一股水流不住地流出。她想,那个素来被世人称为“水月观音”的元摩诘恐怕也没有这番风姿吧。看着看着,眼神便不由得涣散了一些,眼珠子盯着一点,却不知道看进了什么,只剩下苏墨卿手捧荷叶,水泽泛滥在他的指尖泛滥开来,有些许的清水顺着他的手腕而下,沾染在衣衫上,开出一副淡冶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