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还年幼,看着这璀璨的灯花,恍如叩开了九天上的门扇,灯火阑珊处的他长身玉立,花灯焰火,金碧相射,脸上却是带着一张昆仑奴的面具,黑漆漆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然而,却是因了身边一丛一丛的火花,竟衍生出了俊挺之感。
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般伸出手指,揭下了那一张令人恐惧的昆仑奴面具,从此,便心甘情愿地拔去身上的羽翼,伏缩在了这令人窒息的宫中,与他风雨相携,却也是在一分一分地算计着他,一次一次地放手博弈,赌的便是他对她的爱,只是,这一局接着一局下来,他能剩给她的真心究竟还有多少?她却是不得而知。
萧皇贵妃站在世安街上,身边穿梭而过的是脸上漾着欢快神色的少年少女,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身上繁复的十二幅湘水拖裙逶迤在地上,窸窸窣窣地身上落了些东西,她抬起手指在暗紫色的衣袖上捻了一些,却是细碎的灰尘,空中绽放开绚丽多姿的烟火,开成一朵大红的牡丹花,间或夹杂着几缕暗金色,慢慢的,牡丹花便在最绚烂的时候枯萎在夜幕中,她只觉得脸上有些烙疼的感觉,凑近了就着灯笼中的火烛看,才知道原来,之前落在身上的竟是这烟花枯败之后的躯体,再如何绚烂的花都要萎落在地,她按着眉心,看着身边的人群因为这靓丽的烟火而露出会心的愉悦,自己却是孑然一人踽踽独行,她转了个头,却看见花灯焰火之下,一个明媚的少女伸出手,指尖碰触在一枚光滑的昆仑奴面具之上,身旁,一盏一盏燃灯衬得世安街外月如霜,黝黑的面具被一点一点地揭起,然而,藏在后方却不是那一张斜眉入鬓的脸,而是一团黑气,纠结成一只遒劲有力的手,瞬间将女子年轻的身子攫获住,“燕燕,为什么要欺骗孤?为什么要欺骗孤?……为什么……为什么……”质问声声声入耳,如魔音般蚀骨,再也挥不去。
烟火还在不停地绽放在空中,打开层层幢幢的花瓣,绿色的、橘色的、银色的、紫色的……迭出不穷,所有的人都在欢呼,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年轻娇媚女子在苦苦地挣扎。烟火燃后的灰烬却是一点一点地打在萧皇贵妃的身子上,发出灼热的疼痛感,然而她的脚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再也无法迈开一步,就这般看着年轻的自己被黑色的烟雾吞噬,而她的身子也被灰烬给掩埋,烟火完美地谢幕,人群又来来往往地在身边走过,终于,灰烬包裹住了她的全身,华贵的十二幅湘水裙拖被火星子溅到,燃成灰烬紧紧地缠绕着她,只余一片黑阒。
萧皇贵妃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还是如稠汁般的浓郁黑色,化不开,一团一团地迎面而来,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瞬间,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黑夜还是黑夜,只是没有了令人绝望的黑气。睡意却是一点也无,萧皇贵妃索性起了身,靠在枕子上,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了那个上元节,当时还是少年的凤临梧藏在一枚昆仑奴面具之下对着自己嘻笑晏晏,面皮白净,眸色黑地不掺染一丝杂质,然而,却不是爹爹口中的良人,只因,彼时的凤临梧根本不是继任天子的人选,可是她却是爱着他的笑容,是那么地纯净,梨涡微现,直直地闪了她的神思。
她哭也哭过,闹也闹过,然而,却是人小势单,爹爹总是虎着脸,根本就不关心她究竟喜欢的是谁,直到某一天,他成了太子,而她也终于如愿盖上了红盖头,成为了太子侧妃。
洞房花烛夜,他解开她的盖头,少年直直地看着她,眸色黑地不掺染一丝杂质,徐徐图图地绽放开一个笑容,梨涡微现,红衣少年和上元节世安街花灯焰火之下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原本应该是欢欢乐乐喝着合卺酒的她却是泪如雨下,然而,心中却是开心,总觉得上苍还是垂怜她的,将心底刻着的少年送到了她的面前。完完整整,丝毫不差,只除了五天后的吉时,他要迎娶他的太子妃,只除了,或许不久之后,他的身边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女子,然后拥着他汗津津的身子,即使身子还是疼痛的,而脸上的笑意却是真真切切,因为这一刻,他和她结合在一起时,是完完整整拥有他的,不管是他的身,还是他的心,都烙刻着“萧燕燕”这三个字。
萧皇贵妃就这般拥着被衾,枯坐到天明,眼睑上现了两片青色的影子,祁帝下了早朝,按着习惯来到了紫宸宫时,却是看到了披发赤足的萧皇贵妃,呆呆地坐在床上,像是陷入了沉思似的,眼神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仿佛是要到天荒地老。
祁帝拥着她的身子坐在床沿上时,萧皇贵妃才反应过来,想要急急地施礼,却是被祁帝伸手止住了,他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燕燕,就这般陪孤坐一坐吧,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随意地坐在一起了?”
自从你登基成了高高在上的祁帝,而我则被册封为萧贵妃时,我们便不再如平凡夫妻那样能够共挽鹿车,行的永远都是君臣之礼,就连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自称时,还要在前面带上一个“臣”字。
然而这一番话,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当着祁帝的面吐出来的。
祁帝也没有坐多久,便去了一言堂,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也没有露脸,倒是凤水问秀了一手的好活计,给萧皇贵妃捏脚垂肩,几个宫女直直恭喜“贵妃好福气”,听得萧皇贵妃内心一阵欢欣,于是便打赏一件一件地赐下去,一时间紫宸宫中热闹不堪。
“来,皇儿,你挨着母妃坐。”萧皇贵妃拍了拍身边的蒲团子。
凤水问依言撩起下摆。
那些个太监丫鬟们领了赏赐便走开了,连着琉舞也悄悄地退了下去,只是守在门口,只是静静地看着珐琅釉花瓶中插着的一支牡丹花,雍容华贵地开得肆意洋洒的模样。
“皇儿……”萧皇贵妃握着凤水问的手坚定有力,伏在他耳边将自己前一夜的所作所为一点一点和他说了,末了,才将最为中心的话道出“皇儿,此次幽王回五蕴城,便由你去迎他吧,就安置在墨玉行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