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捡起这案几之上的小方块,忽然喉头哽咽住了。
真像啊,连着牙齿的弧度都一丝不差,不知道秋沛夐用了多少精力,才能这般精准地复原出当年。
这一夜,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觉,却是头一沾染枕子便陷入了甜梦之中,在那里,她又回到了十岁的那一年,李轻轻温软的手臂搂着自己,一口一口哄着喝黑乎乎的药汁。
秋沛夐则是坐在一边笑着说:“轻轻,我们紫虬国那些个温文尔雅,只会弹琴绣花绣心锦口脱口能成半篇文章的女儿家实在是太多了,不缺我家素以一个,我呀,最大的愿望便是能看着素以快快活活没有枷锁地长大,自由自在多好啊,就像风一般的女孩子,我就是要把她宠上天,将来才不会被那些个男人轻轻易易地就用一串糖人给骗走了,对不对呀,我的小素以?”
李轻轻对着他们父女无奈地摇摇头,脸上却是温温软软地笑着,她往自己嘴巴里塞了一颗糖渍蜜饯,瞬间那股子中药苦涩味道便被甜润的蜜意给遮盖住了。
转醒的时候,天已然大亮,一支红艳的梅花伸入窗棂,带来一片清冽的香味。
丫鬟已然候在门口,身着淡绿色的纱裙,她端着黄铜盆子,重重叠叠的衣袂襟边勾勒出美好的身段,恍如一只翠鸟,她低垂着头将冒着丝丝热气的盆子放在梨花木床旁边的案几上,福了一福:“小姐醒了。”
素素一把掀开被子:“绿珠!”
她未来得及穿上丝履,光着脚跑到丫鬟前头,用力地按着她的肩膀,却是一个圆脸的陌生小女孩,有些惊慌地看着她,双手倒是稳稳当当地捧着脸盆。
不是绿珠,素素松了手,心底一片悲凉,这才想起来,她早已不再是十岁了,绿珠也不是她的丫鬟,而是这五年来和她一直相依为命的姐姐,现在,她落在了谢紫陌的手中,而她,却没有想到什么好的法子,既可以救出绿珠,又不让爹爹被谢皇后为难。
“小姐,快洗把脸吧。”圆脸的小丫鬟将手中的盆子搁在架子上,手绞了一块热腾腾的毛巾,递给了素素。
“多谢。”素素接过,胡乱地擦了一下。
随意地从箱子中了翻了一下,便挑出了一袭衣衫,圆脸丫鬟想要来帮忙,却是被她淡淡地拒绝了,这些年来,她早已忘记了一大清早便有丫鬟侍立在身边的情景了,她心中记挂着绿珠的安危,于是便快步走到了书房,却被告知秋沛夐进了宫,转念才想到,今日是新皇登基,秋相自然是要宫中的,这个天下,终于是被谢氏给把控了。
素素在抄手回廊中依着柱子缓缓地坐下,头靠在坚硬的柱子之上,思绪百转,虽然这李府修缮一新,与当年被谢紫陌焚毁前一般无二,但是,灵魂却是没有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终于是体会到了这一句词的悲凉感情。
没有了李轻轻的府邸修缮地再如何精致也不过是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
“娘亲,绿珠被谢紫陌给抓到了宫中,你说,我该怎么办才能将她救出来?”
素素伸出手,接了一片从树枝上旋飞而落的白霜梅花瓣,放在手中揉了揉,柔嫩的汁水从花瓣里掐出,黏糊糊地粘了一手。
素素抬起一双眼睛,漫无边际地飘荡着,再顺着抄手游廊走过去一些路,便会出现一面不小不大的湖,湖中心亭亭地立了一个八角亭子,颇为风雅,白色的幔帐从八个角垂落而下,可以挡住浩浩荡荡穿堂而过的风,那时,她和李孳如狭路相逢,生来便是不对盘,开口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夹棒带棍的,充满了浓浓的火硝味道,可是现在李府却是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连着那么厌恶自己的李孳如也飘散成了天际的一抹云彩。
“李孳如,若是你看到了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又该讥笑我了?”素素摊开手,揉成一团皱巴巴的花瓣从她的指缝中跌落下,无力地躺在铺着一层薄雪的青石板之上,溅上了点点的泥泞。
秋沛夐恭恭敬敬地垂着手,站立在上阳宫中,面前是现如今的谢太后。他背脊挺直,眼珠子凝着在皂角靴尖,今晨的时候,天上飘了些雪,薄薄的却是铺满了地面,从宫门口一直走到上阳宫,靴尖便沾染了些雪,现如今因为室内绕旺的火龙而融化了开来,**了黑色的布料,留着一团渍迹。
“沛夐,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李轻轻的眼睛长得像我,所以你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地宠着她?”此刻的谢太后早已没有了母仪天下的气度,像是一个斤斤计较着心爱男子的爱意的普通妇女,她站在他的面前,神情激动,上阳宫中的侍女和太监早已被打发走了,现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秋沛夐抬眼看了看这个被时光雕琢成气急败坏的疯婆子的太后,竟然很难将她与记忆中那个明媚的少女身形重叠。
究竟是什么将曾经那个温柔的女子变成了现今这副模样?
“不,太后,我是真的爱着轻轻。”秋沛夐的声音不卑不亢,却是柔情似水。
“太后?我在你眼中,就真的是剩下了这么一个不堪的身份了吗?沛夐,喊我的名字,我要你像以前那样,喊我的名字。”
“以前那样?可以,太后应该很清楚,我已不再是18岁的秋沛夐,而你也不是15岁的谢紫陌。微臣又怎敢呼太后娘娘的闺名?”
“沛夐,你在怪我,怪我在家族和你之间选择了谢氏,对不对?”
“不,我不怪你,身为世族的嫡长子或者是嫡长女,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秋沛夐抬起头,眼神穿过了那一株开得娇艳欲滴的照殿红,落在了朱红色的猗兰阁栏之上,其实他怪的是他自己,如果他不这般畏手畏脚,如果他不这般忌惮谢氏的势力,那么轻轻就不要枉死了,素以也无需禁受这么多的委屈。
“那你为什么不肯喊我的名字?”此刻的谢太后就像是一个要糖吃的女孩子,不住地纠结着这个问题,好像只要喊了她的名字,她便能和他一起抛开着世俗的纷纷攘攘,一起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