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天朦朦亮的时候才停下来。有人在敲院子的门,成月落披上外衣去开门。
齐叔站在雪地里,一脸风霜,脸色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他说:“带上家伙跟我走。”
城郊荒庙。
整栋建筑被白雪覆盖,裹着厚厚的一层外衣,但从几处裸露在外的墙垣上仍能看出此庙的破败之姿。这里原本是座观音庙,供奉的是白衣大士观世音,成月落不知道她是否有过香火鼎盛的时候,反正五年前她初入边城,夜里宿的就是这里,那个时候它就是如今这个荒凉的样子。约莫也是荒凉到了极限,无法接着破败下去了。
清凉的空气中仍残留着大火过后的烧焦的味道,积雪之下是焦黑的木头,大半的建筑已经坍塌,衙差们正在残垣断壁中搜寻线索。
来的路上齐叔告诉她,昨夜荒庙夜半大火,不想恰逢天降大雪,止住了火势灭了火。今儿个早上沿途经过的过客却发现庙中横着一具尸体,尸身只有小部分被烧,然而脸却被人用药物刻意的毁了。
仵作正在检验尸体,成月落顺着那张被药物腐蚀得面目全非的脸,看到了他右边胳膊上露在外面的新月形伤疤,赶忙蹲下仔细检查。疤痕已旧,不是新伤。
李兴旺和无名赶了过来,对齐叔说:“看此人体型应该是汉人,匈奴那边我们就没有去问。城中各家我们已经挨家挨户问过了,没有人失踪。看他穿着也不像是乞丐,应该是外乡人。”
成月落站起身来,说:“是外乡人,昨天清晨我在巷子里同他撞上,他扶我起来,我曾在他胳膊上见过这个新月形的疤痕。当时天色不明,虽然看不太清楚他的容貌,但他肯定不是城中的人。”
齐叔蹲下来,仔细的看着那道疤痕,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半响之后他站起身来,眉头略有舒展,道:“既然是外乡人,月落都不认得他,凶手为何要毁他容貌呢?”
无名、李兴旺和成月落三人面面相窥,不约而同地摇头。不仅仅毁他容貌,还放火毁尸,凶手似乎不想让人知道死者的身份。
仵作站起来,拂去袍子上的雪花,道:“死因是当胸的一刀,刀势刚猛,只一刀就使死者心脾俱裂,刀法不得不说是……”
成月落心中一震,和无名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叔淡淡扫过他们二人,“怎么了?”
成月落和无名双双沉默,隔了一会,无名说:“昨日我们发现‘虎啸’戚非成进了城,且行踪可疑。”
齐叔神色一紧,掏出怀里的旱烟点上,嘴里咂咂的吸着,一杆烟吸完磕去烟灰,道:“这个戚非成的名号我有所耳闻,能劳动他大驾来杀的人必定不是小人物,毁其面容怕是不想被人认出来死者身份。”
仵作道:“死者右手掌心有老茧,应该是常年使剑留下的,颈部痕迹似乎是作战时候穿的盔甲留下的,据老夫推断,死者多半是行伍出身。且常年骑马,所供的职位应当不低。”
齐叔道:“月落,兴旺,你二人去查查近期朝廷兵马可有调令,可有军中的人进入边城,以边城附近四城三县为界。”
二人齐声道:“是。”
县令老爷果然不在书房,书桌上的笔洗堆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笔架上拉着蜘蛛网,山一样的公文堆在桌子上无人理会。
成月落叹了口气,“喂,你说说,咱们县令这个样子,边城仍然能够不乱不危,是不是太厉害了。”
李兴旺低头翻公文,忽而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县令老爷是很厉害。”
切,想不到学富五车,家财万贯的李大才子也会拍马屁,可惜县令老爷听不到,白费唇舌。
李兴旺抽出来一份公文,认真的读过之后递给成月落。
上面说的是,瑞德五年景帝九子昭,于长庆宫中公然犯上,龙颜大怒,当即降贬黜封地豫州,未有圣上旨意不得再入京城。
豫州地处东北,自古便是军喉要塞之地。匈奴常年进犯,自前朝起,朝廷就屯重兵于豫州,声名赫赫的连营骑便是驻扎在此。而九殿下秦昭早年随父帅驻守豫州,十五岁领兵北上抵御匈奴,至今已经七年有余,对北方诸城尤其是豫州可以说相当熟悉,在当地百姓中拥有很高的声望,更不用说他的母妃姓萧,是豫州萧氏的嫡女。
当今太子皇二子暝为皇后穆氏嫡出,年长秦昭五岁,有穆氏和宇文氏的扶持,立储多时羽翼丰满,根基稳固,太子党人数众多,单不说太子,便是这一干将宝压在太子殿下身上的大臣们,也断然容不得少年英武盛名之下的九子秦昭。为了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朝堂之上军队之中,明里暗里,自是免不了对秦昭的多番打压。与其在京城中处处受制于人,不如归于自己鱼水之地,以图后事。
皇帝此举,看似贬黜,实则是为了保全秦昭。
然而,圣意难测,自古最难揣摩的便是帝王之心,市井之民不过图个嘴上痛快而已。
成月落甩甩那份公文,挑眉道:“你不会认为死者是九殿下吧?”
李兴旺自一堆公文中抬头,“月落,你可有注意到死者手臂上的那个新月疤痕,据我所知,瑞德四年,九殿下直捣匈奴王庭,除了带回匈奴可汗的议和书之外,便是右臂上添了道伤疤。据说当时陛下发现之后大笑道‘这月牙的形状倒是和你般配,没想到匈奴中竟有高手伤得了你。’”
成月落托腮想了想,茫然道:“还有这等事儿?倒是听陛下的话,这九殿下的功夫应该是不俗呀。”
“你不知道倒是情有可原,但齐叔不应该不知道九殿下的伤疤一事,为何今日只字不提呢?”
成月落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其实她知道,那是因为齐叔知道,以秦昭的武功,便是戚非成也无法得手杀他的。这事儿看似是一桩简单明了的行凶杀人,却处处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古怪,让人看不透亮。
成月落摊开手,“豫州到此骑马最快也得两天,九殿下何时离开豫州?如何到的边城,再说他乃是堂堂皇子,前拥后呼,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此地呢?”
李兴旺叹口气,“我等在此推算并无意义,不如让县令老爷发份公文到豫州,一问便知。”
说话间,一位衙差在门外叫人,成月落推门而出,衙差道:“月落姑娘,西边牢房的匈奴人撬开了牢房门,打昏了守卫从后门跑了。”
“什么?”成月落大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约莫两个时辰前,方才送晚饭的守卫发现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月落转头望向李兴旺,他书生白面仍埋头在公文之中,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除了昨天因为东边牢房人满为患被关押在此的禾日,西边牢房关押的都是匈奴人。匈奴人以狼为尊,骨子里都是不易驯服的野性,牢房之中也多次闹事,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能闹上这出集体越狱的大戏来。看来实力这个事儿,真是不可估量的。
牢房的锁头是被石头砸开的,前天县令老爷修的墓地因为要用花岗岩巨石压底,实在缺人手,才派人押了几个平时比较老实的匈奴人去帮忙,谁料想竟然埋了这等祸根,着实是人不可貌相呀,看着老实的人未必实诚。
一共是八间牢房,逃的是干干净净,唯最里面一间,仍留有一人。
那人黑色裘衣裹在身上,头发被草草的束起绑在脑后,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坐在茅草铺就的床上,仪态优雅姿态从容,乍一看竟然像是落难的大家公子。
他扬起头,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残光映在他眼睛里,为那一双黑色的明眸镀上了鲜艳的色彩,光影流离中端的是一份妖治。
成月落晃了晃神,正色道:“禾日,你为什么不逃?”
禾日笑了,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一般,反问道:“我为何要逃?”
“为牢房之外的自由。”
他站起身来,拂去粘在身上的茅草,一步一步慢慢的优雅的走到牢门口,与成月落对视道:“小捕快,你相信吗,天下之大茫茫万物,我若是想要,便会得到。”
禾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今天饭菜不大好吃一般。但他周身所散发的气势,眼神中的那份笃定,却无端的让人信服。今天的饭菜怕是真不大好吃。
成月落一时茫然于他所知不明的言语,“什么?”
他看了看牢房的门,“这门,我要光明正大的迈出去。”
“为何?”
他潋滟一笑,“因为……我要喜欢边城,要留在这里就不能身背罪名,越狱可是重罪呀。”
成月落笑了,“你欠下的可是五百两呀,真金白银。”
“我知道。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两日之内,我能够堂堂正正的迈出这门槛。如果我能做到,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如果不能呢?”
“我自然会为你做一件事。”
都说捕快嗜赌,成月落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有这个潜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