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深了几分,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光了一葫芦的酒。
成月落摇了摇发晕的头,拍拍秦昭的肩膀,“有句老话传承了多年,四方庙,五公子,六世家,百年短短兴亡别,京华千秋风雨歇。给我讲讲五公子吧。那个,那个楚风天与,洞箫神曲的楚天与长的真的很漂亮吗?”
“没见过。”
“怎么会?”
“他离开大青城入帝都,声名鹊起的时候,我已经被贬至豫州,未曾谋面。”
“那其他四人呢?都见过吗?”
“以隐匿闻名的百里千,号称百里无踪,据说当今天下知道他行踪的人不超过三个人,我自是无缘得见。其他三人倒是见过,尤其……”
成月落拍拍脑袋,想了起来,“萧暮雨是你亲戚吧?”
秦昭的母妃是豫州萧氏上代嫡女,算起来秦昭和萧暮雨是表亲。
“恩,他是我表哥。”
“那其他两人呢?”
秦昭歪着脑袋想了想,“漠然成峰,容漠峰。木头人一个,寡言少语和薛璁有一比。柳体项背,柳知北,倒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模样。哦,对了,字写的很不错。”
等了半天不见成月落答话,秦昭转过头去看她,眼睛是闭着的,大概是睡着了吧。他动了动身子,把成月落的头扶到他的肩膀上,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也闭上了眼睛。
月亮遥向天边挪动着步子,听着秦昭平稳的呼吸声,成月落的睡意渐渐涌了上来。脑海中不自觉的想起了那样的句子,“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五公子,说的是当前最杰出的五位少年儿郎,正是年华卓卓时,武技卓越,气度非凡。
楚风天与,楚天与。
柳体项背,柳知北。
百里无踪,百里千。
漠然成峰,容漠峰。
潇潇秋雨,萧暮雨。
秦昭和成月落在秦诺玉出嫁前就离开的匈奴。秦昭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见都计然,对于自己妹妹远嫁千里,孤身入匈奴这件事儿,他全然不担心,反倒觉得托付给都计然是十分放心的。
在踏马南去的路上,成月落问起秦昭,他身为王朝的九殿下为什么会和匈奴的二王子有着这样深厚的兄弟情。
秦昭迎着落日的余晖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发自内心。他说:“我和他的关系除了诺玉之外一直没有别人知道,诺玉听到的是都计然说的版本,我还从来没有说起过我同他的往事。”
成月落受到秦昭色彩明亮的笑容的感染,也笑了起来,“看来是个好故事。不如我们去前面的小镇打个尖儿,寻些好酒来配好故事可好?”
成月落和秦昭此番离开边城,是借了要去柳州提取犯人的名头,不然两个公职人员没有缘由的消失,难免要引人怀疑的。是以,二人从曲款返回,没有直接入边城,而是绕道西南,直奔柳州。
小镇上只有一家酒铺,卖的是普普通通的米酒,秦昭扔给掌柜的两个酒葫芦,摸摸兜,转过头笑嘻嘻的看着成月落。月落只得一边叹气一边付上酒钱。但是此番付钱和之前却有大大的不同了,之前秦昭顶多是个落魄公子哥,身无分文却爱喝花酒,甭指望他还钱。现在月落知道他是手握一方兵权的堂堂的九殿下,是铁蹄踏血匈奴的少年英雄,说不上家财万贯,多少也有些金银吧。就当先卖他个人情吧。
小镇东北方向有一片树林,秦昭生了一堆火,抓了一只野山鸡,两个人就围着篝火烤起了山鸡。一只山鸡下肚,成月落拎着酒葫芦打了个饱嗝,对秦昭说:“吃饱了,听故事喽。”
秦昭看着成月落被篝火映得红彤彤的脸颊,眼角弯了弯。
“我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匈奴的二王子,你看他那副长相哪里看得出来是匈奴人。”
成月落点点头,深以为然。
“那时候我也不是九殿,我父皇也只是驻守边境的兵马元帅而已。”篝火映在秦昭细黑如墨的双眸中,回忆的片段似乎在火光中飘摇了出来,那些他已经远离很久很久的肆意青春,年少轻狂的岁月。
那一天,是秦昭第五天在日落时分,坐在这间茶馆的窗边的位置上了。他要了一壶碧螺春和一盘花生米,眼神悠悠的飘向窗外,全然没有在意茶馆里众人围着的说书先生在说些什么。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刘员外家的大门打开了,一瞬间原本懒懒散散倚着院墙坐着或者躺着的乞丐们迅速的围了过去。两个小厮模样的人一边抬着一个大木桶走出来,一边不耐烦的喊:“挤什么挤,人人有份,都起开点。”
他的话基本上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蓬头垢面的乞丐们依然前拥后挤的往前凑,似乎生怕落在了后面就没有了布施的馒头。
这是刘员外家免费发馒头的第五天,为了庆祝刘员外花甲之年喜得麟儿。
馒头发的很快,一人两个,绝不多给。很快就发完了最后一个人,小厮就抬着木桶回去了,大门被紧紧的关上。
走在最后面的乞丐没有去吃那馒头,而是照旧的塞进了怀里。
落日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依稀可以看到他脸上的伤痕,他一步一步的走向墙角。秦昭扔了一把花生米到嘴里,看着那乞丐的身形,笑了。
还没等乞丐走到墙角,三个身形高大的乞丐抹着嘴角的馒头渣走向了他。他惶恐的后退,双手紧紧的按在了胸前。
其中一个乞丐狞笑着说:“这小子是不是傻的,挨了几天的揍也没学乖些。”
另一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小子,今儿个乖乖的把馒头交出来,哥几个就放过你了。”
那乞丐死死的揪着胸前的衣服,结结巴巴的说:“不……不,这是……这是要给我妹妹的。”
于是,他又挨打了。三个人的拳脚一齐的交加在他的精瘦的身上,他毫无反抗余地的蜷成弓形,双手没有下意识的去抱头,仍是护在胸口的馒头。
一下接一下的打击伴随着谩骂,他紧咬着牙根,脸上青筋都鼓了出来,眼神却毫无焦距一般的迷蒙,看不出此刻应有的愤怒。直到一口浓痰吐在他的脸上,他眼里的怒火在瞬间迸发而出,带着毁天灭地一般的汹涌力量席卷而来,他的身形瞬间积蓄起力量。就在这时,一粒花生米打在了他护在胸前的手上。他的动作一顿,气势消归于无形。他拿出衣服里的馒头扔在了地上,缓缓的站起身来,全然不在意那三个乞丐追加来的拳脚和骂骂咧咧。只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势已经改变,方才唯唯诺诺之色全然不见。他目光淡淡的扫视着四周,最后定格在了茶馆靠窗的座位上。那里有一壶茶,一盘花生米,没有人。
郊外竹林,乞丐迎着北风一步一步走的缓慢,走到竹林深处,他停了下来,对着呼啸北风朗声道:“阁下既非池中物,何须做着暗中人呢,不妨现身一见。”
秦昭自一棵竹子上飘然而下,施施然的落在乞丐身前,作揖道:“兄台好,在下秦昭。”
乞丐打量着眉眼俱笑的秦昭,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好奇。”
乞丐没有问他为什么好奇,似乎他知道自己的行径足以引人好奇,他接着问:“为什么阻止我?”
秦昭敛去了嬉笑的表情,深深的看了一眼乞丐说:“那三个人罪不至死。何况还是你有心招引。”
乞丐迎着秦昭的目光将他也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五天,你都在?”
“是。”
“你身手很好。”
他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秦昭大大方方的承认,“是不错。主要是我师傅功夫好,教的也好。”
乞丐看着秦昭笑了,秦昭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随着北风回荡在竹林中。
乞丐抱拳道:“我叫计然。”
于是两个人去喝酒,喝的酣畅淋漓,都喝出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滋味儿。
秦昭晃着酒坛子问计然,“你为什么要没事找揍?”
计然呵呵笑道:“练习忍耐。”
“忍耐?”
“不错,只有忍耐。只有忍耐,我才能在……兄弟之中,活下去。也只有忍耐,我才不会一时冲动杀了我的……兄弟。”
秦昭同他狠狠的碰坛子,“我也是,只能忍。兄长为尊,什么时候都不能抢了兄长的风头,不能逆了嫡母的意愿。这他娘的幸亏不是皇帝老子家。”
计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手一扬,坛子飞了出去,咔嚓一声碎在地上。“忍!”
“对,忍!”
又喝了好一会儿,秦昭想了起来,顺嘴问了句,“你真有个妹妹?”
计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说:“有。”
“我也有一个,特别淘气总喜欢粘着我。”
半响没听到计然接话,秦昭问:“你妹妹呢?”
“死了。”计然眼神暗了下来,忽而又亮了一下,坏坏的笑看着秦昭说:“不过我知道刘员外老年得来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