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弯弯的挂在天边一角，淡淡光芒只照透了半边天幕，远处仍是无边的黝黑，腻人一般的浓黑色。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成月落得空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风中裹着冷冷的湿气，吹在脸上黏黏的。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她匆匆的洗了把脸就栽倒在了床上，脑子却仍是不肯停歇，昨夜穆平邱的死状，朝云的颤抖，众人的神色……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翻过，似乎少了点什么，而不能把整件事想明白。
穆氏家族如今成为六大世家之首，可以说是伴随着当今皇帝的登基一步步走来的。穆氏当家人穆远晟可以说是一位相当有远见的投机者。当初先帝昏聩，太子懦弱，内里朝纲腐朽，奸臣弄权，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加之，王朝呈现出大厦将倾的颓然之态。帝都穆氏的家主穆远晟以刑部侍郎的高职，目光卓然的将女儿嫁给了当时的边关守将秦宵远，也就是当今的圣上。而穆远晟的儿子穆琮奇更是在当年至关重要的马下关一役中，立下汗马功劳，不幸力竭而亡，遗下了一儿一女。皇帝感恩而厚待穆家，这女儿是当今太子妃穆平芜，儿子便是昨日夜里死于非命的穆平邱。如今穆家人丁单薄，正室一支仅存了这一个男丁，正要撑起门楣的时候，却稀里糊涂的死在了边城。
凶手是位武功卓然到无可思议地步的神秘刀客。
思绪纷杂中成月落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外间格外的光亮。开了窗户才发现，原来昨夜下霜了。太阳暖暖的光投在薄薄的霜上，显得分外明亮。
成月落以前特别喜欢下雪，大概是因为京城地域偏南，难得见到下雪，即便下了也是稀稀疏疏的，存不住雪的。往往是盼了好几个年头，才下得了一场大雪。兴奋的也忘了冷，拉上几个年龄稍小的丫头，去厨房里偷些材料，到后院里堆雪人。努力的想要重现记忆中那个模糊的雪人的样子。娘亲给她堆的那个雪人。娘走的时候，她还半大的样子，很多记忆都不大清晰。如今更是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回忆里头的娘亲不似父亲般严厉不苟，大概是出身武林的原因，性子不拘，很是爱笑，行事作风常常出人意料，经常把父亲气得直吹胡子。这和其他官员家的夫人大不相同。大概没有哪家的夫人能在雪天里头领着孩子，在雪地里堆上一个漂亮的雪人吧。娘亲死后的三年，京城没有下过一场雪。第四个年头的时候，正月里下了一场大雪，漫天盖地的白。成月落带着一干丫头在雪地里忙活了半日，堆出来的雪人却跟少了一点什么似的，同娘亲堆的雪人不大想象。
成月落沮丧的抖着衣服上的雪，问奶娘：“奶娘，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怎么不像呢？”
奶娘围着雪人前前后后看了三圈，迷惑道：“确实和夫人当年做的差了点什么，但是差了什么呢？”
“不是差了点什么，而是多了点什么。”温润的声音来自身后，她回头去看，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唯见那天青色的身影向她缓缓走来，他脸上带笑，笑如三月冒头的柳梢嫩芽，是这萧索冬日里的盎然生机。
这是成月落第一次见到他，授她轻功的师傅，柳知北。
他说：“丫头，你娘留书与我，让我教授你轻功。”
他身姿稍显瘦弱，却很挺拔。成月落看着他走向雪人，把她用来当雪人嘴巴的香蕉取了下来。再看那雪人，娘亲那银铃般的笑容在耳边响起。泪水一瞬间迷蒙了双眼，泪眼中成月落呆呆的看着面前丰润的男子。在九岁的成月落的心中，他就好像十五庙会上能把鲜花变成糖果的那种神奇的人一般。
后来家逢巨变，辗转边城，年年都能见到下雪，几尺来厚的大雪也能见上几次。成月落却再也没有堆过一次雪人。
雪人……突然之间，她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
成月落没有见过穆平邱的功夫，不知道他身手如何。但是当今圣上出身行伍，有重武轻文之风。穆平邱作为穆家长子，若要撑起穆氏门楣，武功即使不能扬名武林，也绝然不会是花拳绣腿。而成长于这种世家，即便傲气了些，为人却绝对不会简单，身手也不会太差。再者，穆平邱久居京城，身居高位，喝喝花酒风流几下绝色美女这种事应属平常。断然不会色急熏心，见了朝云就忘乎所以毫无防备了。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死了呢？
若说凶手武功实在太高，穆平邱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一刀毙命，那凶手跃窗而入，到挥起这一刀，穆平邱如果不是站在窗边伸出脖子等着挨这一刀，这其中就存在一个时间差。以穆平邱倒下的位置来看，这个距离足够他用官腔加上优美的措辞命令门外把守的禁军入屋救援的了。
那，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朝云的叫喊声，穆平邱却一声未发就被杀了呢？是不是一切发生的太快，所以少了很多破案的关键线索。
可是，如果不是少了点什么，而是多了点什么呢？
如果这一切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布局呢，所谓布局就是布给众人一个眼见为实的场景，布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他所起到的作用，而疑兵最大的目的就是将人引导到错误的方向上，偏离真相的核心。
那么……
凤凰楼外。
脚下的泥土软软的，有些不利于借力，成月落撩起衣服的下摆，别在腰间。简单的活动了下身子。
抬头隔着院墙，正看到朝云屋子的窗户，窗户半开着，看得到窗边站着的人影。成月落纵身而起，翻过院墙，一招解决掉扮作了守卫后门禁军的衙差，另外一人大声呼救，此刻，窗前的人影推窗来看，成月落不待身子落地，提气，双脚在空中蹬踏借力，纵身跃上窗台，手起刀落，正好和听到侍卫声音撞门而入的齐叔打个照面。
成月落跳下窗台，推了一下扮作朝云的李兴旺，问道：“如何？”
他摇头道：“快，很快，但是还不够快。”
齐叔道：“月落，当日撞门进来的侍卫只看到了刺客飞身离去的背影，而刚刚我却看到了你的正面。差了一个转身的时间。”
成月落点头道：“不错。而且这一切我们都是按照对刺客最有利的情况设计的。我想我要是穆平邱那样的身份，即便外面的侍卫喊有刺客，也不会推窗探头去看的。”
齐叔沉吟道：“那……”
“杀穆平邱的人不是黑衣刺客。”
“啊？”李兴旺和齐叔同时惊讶的看着成月落。
李兴旺沉吟半响，皱着眉头道：“那就只能……是她？！”
成月落点头，“她古筝功底扎实，应该是出自名师调教，举止仪态颇有大家闺秀之风，我猜她多半是出身官宦之家，受家人所累被充了官妓。若是如此，此举怕是为了复仇。”
齐叔拿出他的烟袋锅，在桌子边上磕了磕，道：“月落的说法倒是合情合理，但一切只是我们的推断，没有证据。如果将此事就此禀告廖副将，即便她是无辜的，也是要屈打成招的。”
成月落看了看李兴旺站的位置，又看了看窗户，沉声道：“不会冤枉了她的，最大的证据就在她的身上。”
齐叔将他们的推想说与了廖凡和南宫云帆听，尚未说完，廖凡就拍桌而起，大吼道：“看我不把这小贱人碎尸万段了。”吼罢，提着剑就冲了出去。
南宫云帆扫了成月落一眼之后，紧跟了出去。齐叔和李兴旺也跟了上去。成月落走在最后面，这次的事儿照例仍是由齐叔出面去办，把她隐在了身后。
等成月落进了房间的时候，就看到朝云躲在南宫云帆身后簌簌发抖，脸上泪水纵横，很是凄惨苦楚的样子。
廖凡怒喊道：“南宫云帆，这杀害穆大人的凶手，你还想包庇不成？”
南宫云帆眉目不惊的看着廖凡道：“廖大人，眼下不过是我等的推断，还没有实际的证据来证明这名女子就是凶手，要是就这么被你杀了。难保不会有人认为，我等平庸之才，找不出真凶就乱杀了这弱女子谎称凶手，敷衍了事。到时候怕是朝堂之上，你我都无言自辩了。”
南宫云帆看似恭敬的一番话，却句句打在廖凡的软肋上，让他心甘情愿的放下了手中的剑。转向一旁的齐叔道：“你可有真凭实据？”
齐叔一指朝云道：“就是她身上的这身血衣。”
昨夜穆平邱死后，凤凰楼就被重兵把守，一干人等都被监管着。朝云作为唯一的目击者被关在隔壁的房间，由侍卫看守。一群人为了查找凶手手忙脚乱的，根本没有顾及到朝云还穿着案发时被溅了一身血的那件衣服。
此时，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呈现出暗红色，但血液喷射后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朝云胸前的一大片都是，而且还有鲜血浸透之后向两边扩散的晕染的痕迹。
齐叔指着这片血迹道：“如果真如朝云所说那般，是黑衣刺客迎面给了穆大人一刀的话，即便她不是站在穆大人的身后而是身侧的话，血迹飞溅而出，首先会被穆大人的身体遮挡一部分，才会溅到朝云的身上。而不会是现在这样，一大片的。这样的血迹，只有一种可能，她迎面给了穆大人一刀，切断脖颈大血管，鲜血迎面而来，喷在她的身上。”
廖凡立刻冲过去，把朝云从南宫云帆身后拽出来瞅了个仔细，然后对南宫云帆道：“南宫兄，以为呢？”
南宫云帆冲齐叔问道：“动机呢？她可是受人指使？”
齐叔道：“卑职去县衙翻查了户部的文书，此女本名刘故茹，是前朝刑部郎中刘尚之女，瑞德元年，刘尚因意图复辟获罪，株连三族，刘故茹因年幼被充了官妓，发配到了边城。而当年举证刘尚的人，就是当今左相穆远晟穆大人。”
南宫云帆注视着朝云，他眉眼清秀，唇红齿白，但眼中却有肃然杀气，让人无端的脊骨发凉，仿佛身处在刀锋阴冷的修罗战场一般。他说：“你，就是刘故茹？”
朝云慢慢的抬起头，脸色苍白，身子仍是微微发抖，但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神，在她的眼睛里，成月落看到了仇恨，蚀心刻骨的仇恨，多么相似而让人熟悉。
她一字一句的说：“不错，我就是刘故茹，刘尚之女。”
看着她强挺着瘦弱的身子，骄傲的站在那里，承认自己的身份。成月落觉得她很勇敢。心里有些不忍，她开口问道：“你，会武功？”
朝云摇头道：“不会。自打皇家的告示贴了出来，知道了穆平邱是送婚使之后，我每天苦练如何以短刀割人咽喉，足足练了半年，才有了今日的速度。若要力敌，我根本不是他的敌手，甚至一招都过不了。要杀他，我只有一次机会，要不一击即中，要不就身首异处。”
砰的一声，房间正中的木桌被廖凡一剑劈开，他扬剑指着朝云，五官因为愤怒而纠结，喝道：“你这贱人，为了一己私怨枉杀朝廷栋梁之才，把你千刀万剐了也不解我心头之恨。”
此时的朝云毫无畏惧，道：“何为一己私怨，当年穆远晟何尝不是为了一己之私，罗织罪名，将我刘氏三族株连。如今我只杀了他穆家一人，尚不足以告慰我刘氏地下百余亡魂。”
“可恨，贱人，拿命来！”廖凡暴喝一声，挥剑就朝朝云砍去。
性命攸关间，却见南宫云帆默立当场，毫无出手相救之意。而在场的人能从廖凡剑下救人的怕是也只有他了。齐叔成月落等人职位低微，而廖凡又在盛怒，贸然出手，怕是自身难保。
“住手！”单听一声断喝，虽是女子的声音，然声音干脆带有威严。
只见身后飞出一双燕子铛，带着划空气而过的声响，打在廖凡的剑上，剑势一挫，剑身偏过了朝云。
众人俱是一怔，向门口看去。
只见一身材窈窕的女子站在那里，柳眉如烟，眸寥若晨星。
又见得了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
她身着大红锦袍，虽是便服，但气度之下，众人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众人行礼，“卑职参见公主殿下。”
夷华公主秦诺玉微微抬手道：“都起来吧。”
她款步珊珊的走进屋内，走到廖凡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廖凡，道：“廖副将好大的怒气。”
廖凡低头道：“卑职不敢。卑职不知道公主凤驾在此，行事鲁莽，望公主恕罪。”
“廖副将不过是悲而生怒，何罪之有。穆大人的死，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诺玉少时便结识了平芜姐姐和平邱哥哥，自小亲近。如今的这般横祸，实在是让人无措。”秦诺玉语气凄凄，眼中含泪的看着廖凡，与方才声威严赫的女中豪杰简直判若两人。“但是，廖副将，我等身为天朝子民，且不论身居高职，就应当遵循我朝律法。此女杀人行凶已经认罪，就应关押起来送由刑部处置，不应当在此处动了死刑。对穆家，对朝野，对父皇，都应该有个交代。”
廖凡方才的怒气荡然无存，低头道：“卑职明白，卑职知错了。”
秦诺玉拍了下廖凡的肩膀道：“既然如此，此事便由廖副将处置吧。”
廖凡一怔，抬头抱拳道：“卑职……卑职谢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