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乌逞兔，茂夏凋春。年弥念旷，得故亡新。阙景颓岸，世阅川奔。外物交感，犹伤昔人。诡梦高唐，诞夸洛浦。
……岁云暮兮，无相见期。情瞀乱兮，谁将因依。维昔之时兮，亦如此；维今之心兮，不如斯。呜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敛怨为德。既取我子兮，又毁我室。镜重轮兮何年，兰袭香兮何日？呜呼哀哉！天漫漫兮愁云噎，空暖暖兮愁烟起。蛾眉寂寞兮闲佳城，哀寝悲氛兮竟徒尔。呜呼哀哉！日月有时兮龟蓍既许，萧前凄咽兮旗常是举。龙一驾兮亡来辕，金屋千秋兮永无主，呜呼哀哉！木交枸兮风萧萧，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亡极。呜呼哀哉！应寤皆感兮何响不哀，穷求弗获兮此心隳摧。号亡声兮何续，神求逝兮长乖。呜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步，血抚榇，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这是现传最长的一篇哀赋——《昭惠周后诔》，全文一千三百多字，落款为“鳏夫煜”，道尽了李煜的心伤，除此外，还有：“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栏惆怅人谁会，不觉然泪眼低。层城亡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池上哭蛾眉。”“自肩如削，难胜数缕。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浮生苦憔悴，壮岁失婢娟。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长相思）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李煜自从失了爱妻，便沉浸在痛苦中。这种痛苦的刺激深种在他的心灵深处，把他从温柔沉醉之中骤然拖到悲哀凄惨的境域里，于是他的词也从“烂嚼红茸”而转变为“为谁和泪倚栏杆”、“秋风多……夜长人奈何”的凄惨调子，说不尽的相思苦，叹不尽的人世无常。李煜的词风从风情旖旎变为了深哀结郁。
4.姊妹同嫁
世人认为一个皇帝仿佛不可能对一个女子有这么深的情爱，而周娥皇因少子的夭折就抛下深爱的李煜病重而逝似乎也太牵强，于是对于周娥皇的死，又有了另一种说法。这种说法很香艳，这种说法关系着另外一个女子，她就是比娥皇小了十四岁的妹妹，史册上没有留下闺名的小周后。
传说，李煜虽然一直对周娥皇专宠，对后宫嫔妃都视若无睹，但却偏偏喜欢上了自己长得风姿绰约，风情万种的小姨子，于是他便趁着娥皇患病的机会与她两情缱绻起来。两人因为顾忌着病重的娥皇，所以约会总是偷偷摸摸的。为此，李煜特地写了一首《菩萨蛮》描写了他和小周后浪漫而艰难的幽会：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又有《菩萨蛮》两首，当也是同时所作。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小周后虽然才貌出众，却年幼无知，不但被周娥皇发现了踪迹，还告诉周娥皇自己已经进宫好几天的实情。陆游《南唐书·昭惠后传》说：“或谓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中。后偶事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患怒，至死面不外向。放后主过哀以掩其迹云。”对于李煜的负心，娥皇心中似滴血，不久爱子夭折，她便觉生无可恋，迅速病重，很快就香消玉殒了，至死都面不向外。不过，就史册载，李煜是在娥皇卧病时方见到小周后的，所以小周后入宫应该不是他所为，有人推测说是国丈府致力造就的杰作，用意在于以防长女卧病期间，李煜身边会出现其他的“填空”者，一旦长女不讳，出现后位易姓的“险情”。而李煜的生母钟太后，绝不愿意儿子为媳妇神魂俱失，当然也愿意促成此事。娥皇之所以会在此时竟有“恶之”“不复顾”的反应，并不见得是因为妒意，而是她已经知道父母家人的心意——想用妹妹来替代她的皇后地位，分明是已经将她视作将死之人了。娥皇死后，她的妹妹小周后便成了钟太后认可的继后人选。只是由于小周后年仅十五岁，未到大婚标准，钟太后不得不将她养在宫中，等待长成之日。不过，好事多磨，第二年钟太后竟然也去世了，李煜为给母亲服丧，不能娶亲，小周后只得继续在宫中等待下去。北宋开宝元年（公元967年），李煜终于服满了丧期，大臣们又开始讨论为李煜册立新后的事情。北宋开宝二年，在经过了整整四年的等待之后，小周后终于成为了正式的国后。这一年她十九岁，刚好是她的姐姐当年嫁给李煜时的年纪。小周后嫁给李煜的时候，南唐国势比早年大周后在时更弱，而李煜也对国事更没有了兴趣，专心致志地酒醉金迷。
痴情的李煜对小周后是不是跟对大周后一样好呢？小周后虽然也能够如同姐姐一般被李煜百般宠溺，但无论在感情还是生活情趣方面都已经无法及得上娥皇在的时候了。金陵皇宫中的美娇娘越来越多，小周后虽然会施以辣手，对那些与李煜亲近的美人或责或遣送出宫，不给她们相应的名分，但是见于野史传说的仍旧有好几个。
其中一位叫“小花蕊”，史书《十国春秋》记载：“有南唐宫人，雅能诗，归宋后，自为小花蕊。”这个小花蕊归宋后，即被宋太祖纳为嫔妃。因为她与后蜀花蕊夫人为同时代人，故后世称其为小花蕊，真名不详。另一位叫庆奴，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云：“江南李后主常于黄罗扇上书赐宫人庆奴云，想见其风流也。扇至今传在贵人家”，南唐灭后，庆奴辗转成了一员宋将的妾侍后，仍然托人带信问候李煜，而李煜的回信也绝非普通主仆之辞。但是，在各种记载中身世最详尽的妃子则莫过于“保仪”黄氏，她是江夏人，其父黄守忠原是湖南马希萼的部将。父亲死于战事后，“甫数岁，奇其貌，内后宫。后主即位，选为保仪。容态幸鹿，冠绝当世。顾盼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技能，皆出于天性。”当时小周后专房，黄保仪与李煜难以相亲，所以她就尽力服侍小周后，“故同时美女，率多遇害，而黄氏独不遭谴，以其事之尽也。”这些美人中最有名的莫过于“窅娘”。据说这位美人儿为使舞姿翩跹，得李煜欢心，常常用锦帛缠裹双脚，屈作新月形状，开创了汉族女子裹小脚的陋习。不过，窅娘一定觉得很值，因为她那缠得细嫩挑巧的小脚，让她在跳霓裳羽衣舞时更加体态优美，摇曳生姿，李煜也因此对她宠幸有加，后人有《宫城》一首咏叹：
红罗叠间白罗层，檐角河光一曲澄；碧落今宵难得巧，凌波妙舞月新升。
想来，窅娘在跳霓裳羽衣舞时会让李煜时常想起那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大周后娥皇。小周后是不善于舞蹈的，但是她的才貌并不比自己的姐姐逊色，连享乐也别具特色。小周后喜欢绿色，所以她所穿衣服都是青碧色。艳妆高髻的小周后，穿着青碧衣裳，穿行在南唐后宫之中，衣裙飘扬，仪态万千。所有的妃嫔宫女见了，便纷纷效法，以穿碧绿衣衫为时尚。宫外制品粗糙，宫女们便自己动手染绢。有一次，一个宫女将染好的绢拿出去晾晒，晚间却忘了收取，待到第二日一看，碧色因被夜晚的露水沾氲过而显得分外鲜嫩。从此后南唐宫廷便以露染碧，蔚然成风。李煜和小周后还为这种碧色丝绢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叫“天水碧”。后来，李煜又在妃嫔宫人的妆容上，想出一种新鲜饰品，用速阳进贡的茶油花子，制成花饼，形状大小各异，令宫嫔淡妆素服，缕金于面，用花饼施于额上，名为“北苑妆”。一群群的宫女，都穿了缟衣素裳，鬓列金饰，额施花饼，行走起来，衣袂飘扬，远远望去好似广寒仙子一般，别具风韵。小周后性喜焚香，自出巧思，制造焚香的器具，“其焚之器曰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字金、凤口罂、玉太古、容华鼎，凡数十种，金玉为之”（《说郭》）。小周后还专设了主香宫女，每天垂帘焚香，所以她的柔仪殿总是香雾弥漫，恍若是世外仙境。在香雾氤氲之下，小周后坐在其中，望去便如仙子一般。因为在安寝时，帐中不能焚香，恐怕失火，小周后就挖空心思，想出一个法儿，用鹅梨蒸沉香，置于帐中，既无烟熏焰灼之患，又沁人心脾，令人心醉。特别是鹅梨蒸过的沉香遇到人的汗气，便变成一种甜香弥漫于帷帐之中，小周后心中高兴，便称其为“帐中香”。除此之外，李煜还与小周后日夕研究，将茶乳做片，制出各种香茗，烹煮起来，清芬扑鼻。他又将外夷所出产的芳香食品，通统汇集起来，或烹为肴馔，或制成饼饵，或煎做羹汤，多至九十二种，皆是芬芳袭人，入口清香。李煜将每种肴馔，亲自题名，刊入食谱，并命御厨将新制食品配合齐全，备下盛筵，邀请宗室大臣入宫赴筵，名叫“内香筵”。就这样，李煜天天与小周后商议新鲜法子消遣时光，他为了讨小周后欢心夜间不点蜡烛，宫殿都悬挂着夜明珠，到了晚上，夜明珠放出的光如同白昼。他还在御花园中营建了一座小亭，罩以红罗，饰以玳瑁象牙，雕镂得极其华丽，仅容两人栖止。李煜和小周后两人时常在红罗小亭中卿卿我我，将国家大事抛到脑后，然而此刻的南唐正在危机之中，李煜歌舞酣宴之际，宋太祖已经出兵平了南汉，正调将遣兵，训练水师，预备荡平江南。
5.落花流水
落花流水春去也，南唐已走向末路，李煜却还在温柔乡中与小周后缠缠绵绵。生性柔弱的李煜本来只适合当一个每天花前月下的风流文人，哪里能够担当已经日薄西山的南唐天下？不过作为君主，李煜也曾努力抗拒过被宋吞噬的命运，他也曾期望做一个有为之君。他努力在朝廷中提拔可堪重任的韩熙载，却不料韩熙载为了逃避重任，竟然纵情于声色之中。韩熙载把自己的俸禄分给家中养着的40多个姬妾，自己扮成乞丐，到各姬妾处“乞食”，笑闹喧哗，醉生梦死。这难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注解么？
在温柔乡中缠绵的李煜不知道自己的江山风雨飘摇，已至末路了吗？他不是不知，而是不愿意知。“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正道说着李煜心中的无限悲凉。天性仁慈的一代词宗李煜，本来只适合做一个文人，本来只适合做一位名士隐迹江湖之中，是身在帝王家的无奈迫使他承担起了他本来没有能力承担的天下大任。他注定了无法做一个守成之君，他本无守国之才，而且他接下的南唐本已是西落之阳了。
自后周显德五年（公元958年），中主李璟向后周称臣后，以劳军的名义，向柴荣送上银、绢、钱、茶、谷共百万。史载，北宋建隆三年（公元962年）三月、六月、十一月，李煜接连遣使赴宋朝贡；北宋乾德三年（公元965年），大周后死后不久，宋灭掉了蜀国，李煜害怕殃及南唐，又赶紧向北宋进贡了“银绢万计”；北宋开宝元年（公元968年）六月，南唐大饥，南唐百姓连饭都吃不上，李煜仍旧“遣弟从谦赴宋朝贡”；北宋开宝四年（公元971年），“遣弟从谦入宋，贡珍宝数倍于前”。十月，“遣弟从善入宋朝贡”。接连的朝贡，使南唐这个江南小国已经入不敷出了。中宗末年就有大臣钟谟请求铸大钱“永通泉货”，以一当十，来度过财政危机。李煜即位后，又于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发行铁钱救急，同时还要巧立名目收税来增加收入，发展到后来，竟然连民间鹅生双蛋、柳条结絮都要抽税。南唐本是富庶地，哪料到如今如此破落。仁厚的李煜看着民生凋敝，采取过怎样的措施呢？李煜也曾经意气风发，力图振兴南唐。他即位不久，句容（今江苏句容）县尉张泌有感国势江河日下，上疏奏请致治，要他仿效西汉文帝，“服勤政事，躬行俭约，思治平，举贤良”，并具体条陈十项“急务”：“一曰举简大以行君道，二曰略繁小以责臣职，三曰明赏罚以彰劝善惩恶，四曰慎名器以杜作威擅权，五曰询言行以择忠良，六曰均赋役以恤黎庶，七曰纳谏诤以容正直，八曰究毁誉以远谗佞，九曰节用以行克俭，十曰克己以固旧好。”最后语重心长地嘱咐李煜：“审先代之治乱，考前载之褒贬，纤芥之恶必去，毫厘之善必为。”李煜览疏大喜，优诏慰答，但是这些道理过于空洞，李煜虽有心为，但是却没有能力可为。不过，他还是鼓励那些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比如奖励入宋不辱使命的陆昭符和刚正不阿的集贤殿学士徐锗；他还建立龙翔军，操练水战，以备不时之需；他明辨是非，革掉了飞扬跋扈，经常无故欺压百姓的金陵烽火使韩德霸；同时他还打算提拔韩熙载作丞相辅助自己挽狂澜于即倒，奈何却“颇闻其荒纵”（《宣和画谱》）。李煜为了探清事情真相，便派了顾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赴宴归家之后，顾闳中即刻挥笔作画，将韩熙载家中整个夜宴过程画了出来，呈现给李煜。这幅画便是画史上颇有名气的《韩熙载夜宴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