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莫方正在小楼门外低头揣着手侍立。莫老太爷这座小楼看上去毫不起眼,实则当年建造之时是下了大本钱、大功夫的。选址、结构、用料等等就不必细说了,单单暗藏在小楼内外的法阵便多达七个。
其中专有一个法阵用来隔绝楼内声音,只要楼门一关,站在楼外的人别说是凡间炼气士了,就是普通仙家运起“仙侦秘法”,也甭想听到楼内的半点声息。
可莫方眼下揣在袖中的左手掌心里,却有一小块四四方方的黄色金属箔片,他右手食指指尖在箔片上迅速划动,划过之处便显出火红色的字迹:“道霜昏迷、冬崩。济星传伪诏谋篡,月内诏天下仙家剿大荒,出霜枫。小楼登仙。”
显然莫方竟然化不可能为可能,将楼内的问答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且楼内一位昆仑仙师、一位凡间三境巅峰炼气士、一位二境炼气士,三人对他的偷听毫无察觉。待听得大葫芦倒地之声,莫方眼角微跳,将左手中那块金属箔片一团一搓,搓成米粒大小。右手取出一枚金钫,一划、一塞、一揉,也不知他施了甚么手段,竟将那米粒大小的金属团揉进了金钫之中,而金钫外表的细微铸纹分毫未损,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莫方又取出两枚银刀,转身向庭院大门边值守的两名男仆招了招手。跑过来的是二人中年纪较小莫丙辰,近前低声问道:“方叔,您有事吩咐?”
莫方将两枚银刀和那枚金钫交给莫丙辰,也低声道:“今儿黑墙上出了点事,发了笔外财,可小葫芦因为这个断了腿。要不是千爷在,没准事情就闹大了。方叔心里惦着小葫芦,但老太爷这有客走不开。你帮方叔跑一趟,这两银刀,一个赏你、一个给七小姐身边的青墨,让她稍微看顾着小葫芦些。这枚金钫交给千爷,他今儿夜里请守卫们喝酒,跟他说,方叔多谢他。”
莫丙辰没想到在院门值个夜,还能碰上这等巧宗。幸亏刚才自己腿勤快,先一步跑过来。他咧嘴一乐,正要谢莫方的赏,小楼门边挂着的那枚银铃忽然响起。莫方摆摆手,莫丙辰明白这是老太爷有招,点点头自去不提。
莫方回身推开楼门,向楼内走去。楼内堂上,莫老太爷正抽出汗巾,轻轻擦拭刚刚立毙了大葫芦的右手。莫方见得堂上情形,不动声色,径自去收拾大葫芦的尸身。
莫老太爷随口吩咐道:“就在田庄里找个地方把他埋了罢,他是我当年在黑墙外捡到的第一个弃婴,大荒出生的孩子,能死在黑墙这边,也算是死有所归了。”
莫方躬身应道:“老太爷慈悲心肠,没死在邪魔荒野之地,是大葫芦这辈子的福分。”
莫老太爷点点头:“去罢,顺便把莫天叫来,你也快去快回,待会儿我有要事宣布。”
莫方恭声应是,挟起大葫芦的尸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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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自家神魂幻梦之中的小葫芦并不知道,他除了白天被莫方莫管事当做挑事儿的引子之外,到了夜里还要被莫方当做传递消息的借口。
此刻,小葫芦神魂幻梦之中那场奇异的篝火夜话还在继续。幻梦中昆仑山谷的圆月与霜枫镇上空的圆月位置相同,都是挂在东天,离月上中天还远。但小葫芦神魂幻梦中的月光,却显得要比霜枫镇上空的月光明亮皎洁的多。
篝火旁,陆曼曼、空念大师、顾寻三人都签过了保密协议。陆曼曼想起刚才爷爷陆明轩对空念大师说,最后一成把握要等月上中天。
她想不明白,为甚么非要等到月上中天?情不自禁地就朝‘人形录音笔’孙川望去。孙川在答疑解惑这方面,配合得相当到位,而且猜人心思每每必中。此刻都不用陆曼曼开口询问,一看她望过来的眼神,便直接说道:“适才空念大师复述的‘莲师笔记’当中,还有这样一段记载:‘三人在昆仑山一处山谷中谈经论道。月圆之夜,忽闻山中有人吹奏洞箫。三人循声而出,惊见群山起舞,佛母行空。
随即,三人陷入一场无边大梦之中。梦里不知是梦,在一个叫做‘希壤’的地方,经历了长达凡人百世的光阴。其间种种变怪神奇,迥然不同于俗世,梦醒后依然历历在目。’”
孙川“原音重放”完毕,跟着解释道:“以我们的研究分析结果,和空念大师的讲述内容综合判断,莲花生大士、白猿祖师司徒玄空、罗祖,这三个人的‘昆仑附梦’经历,若要在今日重现,也需要同时满足三个关键条件。
首先,是准确的地点。也就是当年那三个人都到达过的,西昆仑的某处山谷。”
顾寻皱了皱眉,插口道:“孙教授,说句实话,空念大师也认为,最可能的地点就应该在这附近。所以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已经是第四次来到这里。凡是能想到的办法,大师和我都试过了,没有任何特别的迹象。”
孙川笑着点点头,道:“我们科考队选在今晚,与你们二位在此‘偶遇’。可不仅仅是为了与你们加强沟通,享受篝火夜话的。我们的研究结论认为,准确的地点,应该就是以这座山谷为中心,方圆二百四十平方公里范围内。
很可能一千三百多年前,莲花生大士、密乌没斯佛多诞与善火神使,就围着篝火,坐在与我们此刻相近的位置,眼看着月上中天,耳畔传来不知名的箫声,从而得入那场源自希壤的无边大梦。”
顾寻争辩道:“可……?”
孙川抬手作势下压,止住了顾寻的追问。直接道:“第二个关键条件,有人在准确的地点,吹奏那支洞箫。”说着看了顾寻一眼,补充道:“完整的!”
顾寻一愣,随即恍悟,眼神在那个带旋柄的淡蓝色小盒子上转了几圈,回头望向孙川。
孙川一笑,并未正面回答,继续道:“第三个关键条件,是正确的时间,也就是月圆之夜,月上中天之时!”
陆曼曼接口道:“我方才没弄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这第三个条件听着怪里怪气的,都让我联想起西方的狼人传说了,不会真有甚么怪物跑出来吧?”
孙川哈哈大笑道:“人变狼当然不可能,曼曼你自己都能从专业的角度,找出一大堆证据,来否定这种荒谬的传说。但是,月球对我们整个世界,包括所有生物的影响,的确是无处不在的,特别是满月。
无论江河湖海,满月大潮,亘古不变。事实上,只要是液体,都会受到月球引力的影响,或多或少而已。人体内百分之八十是水份,同样在被影响的范围之内。有学者把这种微不可查的体内液体变化,称为‘生物潮’。而且有相当一部分学术研究表明,月相的变化甚至影响人的荷尔蒙分泌,进而影响人的生殖能力,特别是女性经期和出生率。
此外,满月时的磁场变化明显,会对所有靠磁场辨别方向的动物造成影响;满月还会引起‘气潮’,由于对大气的影响,满月时的气压通常比较低;再有就是温度,满月是月球反射阳光最多的时候。所以满月的夜晚,比平常的夜晚,平均温度高出0·017摄氏度。同样微不可查,但却是无法忽略的不同之处。
总之,我们无法确定,到底是满月的哪方面影响会起作用?也无法确定这影响,到底是作用于吹奏洞箫的人?还是直接作用于这支洞箫本身?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月圆之夜、月上中天之时,应该就是‘昆仑附梦’的关键时间节点。
孙川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东侧山巅上,已露出大半个身子的月亮。道:“它还有段路要走,在它就位之前,我来把所有事情的背景,完整介绍一遍。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我们双方之间,究竟怎样合作?待我介绍清楚后,由陆老亲自解释。
空念大师、小寻,你们二位瞧瞧,这么个安排成吗?”
空念老和尚纹丝不动,甚至眼皮都没颤抖一下,仿佛仍在入定之中。但与空念老和尚相处了三年多的顾寻心下明白,这是大师在默许,由他自己来做决定。
今夜听到的许多事,都令顾寻觉得不可思议,如同身处五里迷雾之中。现在有人愿意为他解惑,告诉他盐打哪咸、醋打哪酸,他心里当然千肯万肯。便答应道:“如此也好,劳烦孙教授了。”
孙川点点头,略微思忖了片刻,开口道:“如同空念大师所述,这支洞箫在我们华夏的历史上,曾经被不同时代的人持有过。它的显著功用,似乎就是作为‘在昆仑山中、月圆之夜、月上中天之时,进入希壤宿梦’的敲门砖。
到底在我们华夏的历史上,曾经有过多少人,持着这支洞箫来到昆仑山,进入过那场所谓‘无边大梦’,我们当然不可能尽数知晓。但通过这些年的资料搜集与专项分析,除了空念大师讲述过的那三个人之外,我们有把握确定的,还有四个人。
这其中有三位是古人,他们的经历,与空念大师讲述的那三位大致相近。我就不必说得太过详细了。把这六位古人,按照年代排个次序:距离我们此时,年代最远的一位,也是目前发现的,历史上第一次用文字记录下这支洞箫的人,就是距今将近三千年前,周朝的第五位君王,周穆王姬满。也就是《神仙传》中,远征昆仑、与西王母瑶池夜宴,乐而忘归的那位穆天子。
后人多认为,西晋时期盗墓者偶然发现的竹简《穆天子传》,是后人伪作,神奇变怪、荒诞不经。但在我们看来,伪作倒是未必,但这段记述,恐怕是周穆王姬满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用以掩盖他远赴昆仑,附梦‘希壤’,以致经年不能归国的事实。
排在第二位的,就是空念大师所说的,那位在春秋时期自创武学,成为了中华武术源头的白猿祖师司徒玄空。
第三位是号称‘万古丹中王’的东汉魏伯阳真人,他撰写的《周易参同契》,是整个人类世界历史上第一部炼丹著作,清代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中,称其为天下丹经鼻祖。
第四位是东晋葛洪,他撰写了道家经典著作《抱朴子》,从此确立了道教神仙理论体系。
第五位便是唐朝武后年间入藏的莲花生大士,藏传佛教的创始人。
第六位是明朝时期的‘罗祖’罗梦鸿,无为教创始人,明清两代江湖帮派的共祖。
自罗梦鸿之后,直至近代,这支洞箫始终去向不明。而我们所知的唯一一位,与以上六位古人有过相同经历的近现代人士。就是小寻你苦苦寻觅不获的太爷爷,你太奶奶的丈夫兼师兄,人称‘春风先生’的顾江南。他当年的某些遭遇,便是我们今夜之所以在此相遇的起因,也正是如今所有事情的开端。”
顾寻听孙川终于提到了太爷爷顾江南,一颗心禁不住怦怦直跳。这倒怪不得他年轻城府浅,实在是太爷爷的消息,对他来说太过重要。找到太爷爷的尸首,是太奶奶临终前的唯一遗愿,也是他辛苦寻觅了四年的终极目的。他连忙屏气凝神,生怕自己听漏了孙川接下来所说的任何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