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赝品
模糊的、不祥的预感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变得无比强烈。韩晓抱着毛球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卧室。
走廊里的壁灯都亮着，可是刻意被调到柔和的光线在这一刻却只让人感觉压抑。什么都看得到，却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感觉让人心慌意乱。韩晓冲下楼梯，一把拉开了底厅的大门。夜风夹杂着山里特有的林木气息扑面而来，冷飕飕的。韩晓缩了缩肩膀，将怀里的小毛球抱的更紧了些。
“愉园”的大门已经打开，黑黝黝的车辆鱼贯而入，乱七八糟地都挤到了愉园南侧的治疗楼楼下。治疗楼的底厅大门敞开，穿着白大褂的值班医生出出进进，而那些从汽车里钻出来的面容模糊的男人，则自觉地把守在了治疗楼的附近。
一只脚踏上台阶的韩晓被一条胳膊挡住了，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奇怪的外国口音低声说：“韩小姐，很抱歉你不能进去。”
韩晓抬起头，看到那个在走廊里递枪给邢原的男人。他冷着一张脸，神色无比郑重。
韩晓看看他，再看看一门之隔的忙碌的医生护士，迟疑地问：“邢原呢？他在里面吗？”
尊尼的胳膊很固执地挡在她的面前，丝毫也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是，他在里面。他胸部中枪，正要准备手术。”
韩晓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不明白他怎么可以把这样的话说得这么平静——平静得让她都生出了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在梦游似的。
她的胳膊收的太紧，毛球在她的怀里不舒服地哼唧了两声。韩晓摸了摸它的脖子，抬头问尊尼：“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尊尼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轻微的惊讶。然后他摇了摇头：“很抱歉。邢总特别嘱咐过。你不可以进去的。”
“为什么？”韩晓追问。
尊尼却没有再说话，沉默地转移了视线。
没有人说话，治疗楼里传出的声音无形中就被放大了许多。护士们快步走动的声音，门扇开合的声音，压低了的说话声，以及漂浮在这一切之上的令人揪心的消毒药水的味道。
韩晓有点冷。她出来的太急，忘了在睡衣之上再加一件外套。而且跑下楼的时候还有一只拖鞋不知道掉在哪里了。草地上都是露水，湿漉漉的，冷得让人站不住。
“愉园”的门再度打开，一辆白色的吉普车冲了进来，急促地穿过了碎石甬道，险险地停在了治疗楼的台阶下面。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女人下了车。在她快步走上台阶的时候，韩晓看到了她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明明已经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可是韩晓仍然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与她邂逅。
她同样没有想到，当她真的见到了这个女人的时候，心中的痛苦竟然远远地大过了惊讶。
没有人阻拦她，包括尊尼。
韩晓抱着毛球，傻子似的目送着那个女人快步走进了大厅，目送她的身影被一群白大褂簇拥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然后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仅剩的一只拖鞋也掉了，但是韩晓懒得低头去找。就那么赤着脚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楼下庭院里的灯光穿透了窗纱，房间里因此笼罩着一团模模糊糊的光雾。韩晓拉好了厚重的窗帘，小心翼翼地拉严实，不让一丝光亮透进房间里来。然后她抱着毛球躺回了床上。
被子里已经没有了温热的气息，冷冰冰的。
韩晓抱紧了毛球，无声地哭了。
第二天无声无息地过去了。然后是第三天。
韩晓不知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腿脚有点发麻，毛球也在腿边呜呜地低叫，也不知是饿了还是在房间里闷了太久，感到无聊了。韩晓正想着要不要替毛球准备一点牛奶的时候，隔着半个庭院，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站在台阶上一边卷着白大褂的袖子，一把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微微蹙着眉头的样子好像在撒娇似的。
韩晓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心里模糊地想：的确是……有点象。可是她的五官要比自己更漂亮，也更生动。即使站着不动，她身上也有一种光彩夺目的感觉。韩晓望着她，心头充满了身为赝品的悲哀——无论多么地相似，但是摆放在一起的时候赝品总是会被真的那一个比下去。
她早就知道在邢原的眼里，她只是白安妮的一样复制品。既然真品已经出现，那么她的的确确是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
何况就算留下来又能怎样？那个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刻，被允许出现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不会是她。
这里本来也不是她应该停留的地方。
尊尼送来晚餐的时候，韩晓刚刚结束了和刘东坡的通话。用的是她母亲的手机。
韩晓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头也不抬地说：“我明天一早会离开这里，海工方面会派车来接我。这段时间，承蒙愉园的照顾。非常感谢。”
尊尼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韩晓摸了摸毛球的脖子，继续说道：“狗我会带走。买狗的钱等我回Ｔ市会请刘秘书转交给邢总。”
尊尼还是没有说话。
韩晓头也不抬地又问：“他的伤怎么样？”
这一次尊尼没有犹豫就开口了：“白小姐的手术做得很成功。”
韩晓点了点头。看看，人家还可以拿着刀救他的命呢。自己就只会冲着他扔餐刀……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大概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吧。韩晓想，其实学着这个人的样子板起脸来说话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跟自己都是擦肩而过的交情，实在没有必要让他们看到自己真实的态度。就好像前一段时间总是在邢原面前不加掩饰地发火，现在想想，韩晓只觉得自己幼稚。
就算自己真的感到愤怒——又有什么理由把它发泄给原本就不相干的人呢？
也许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希望生活里会出现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可以包容你最真实最不加掩饰的样子。哪怕你是刚刚起床，身上的睡衣皱皱巴巴，他也觉得你最美……
韩晓一直以来总是试图在罗青枫的面前呈现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而在邢原的面前却总是像个野人一样……，也许在潜意识里，她知道邢原——也只有邢原才可以接受这个样子的她吧？
即使从来也没有人说破过，可她就是知道。
韩晓一早就发现了，当邢原真的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效果真的是很要命。而她，在越来越习惯这种“好”的时候，差一点就要忘记他是为了什么才会对自己这么好了……
直到真人出现的这一刻，她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这个复制品的存在竟然是这么得尴尬和……不堪一击。
韩晓一夜未眠。
躺在床上看着浓重的夜色渐渐变浅，看着蒙蒙的曙色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将一室浓重的黑暗分隔开来，变成一团暧昧不明的灰色。看着从来到这里就一直盼望的离别时刻终于降临。
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美梦成真的满足。
韩晓把手撑在洗手台上，望着镜子里没有神采的一张脸。她想：“我真是疯了。当我终于可以离开的时候，我又在别扭个什么劲儿呢？我应该走的爽快一点，干脆一点。已经成了笑话，不能再让这笑话表演得那么难看了……”
是不是能做的，就只有让自己的姿态好看一点？韩晓不知道。不过，只要她能学到两三分尊尼那副的样子，就已经足够她应付这样的一个清晨了吧：步子走得更稳一些，腰身挺得再直一些……
韩晓在上车的时候，拼命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治疗楼的方向。
可是很难。
明知道一眼望过去，不过是空荡荡一座房子，和房子外面的几个保镖罢了。可她还是想看。哪怕只看一眼。
可是……看了又能怎样呢？
韩晓闭上眼，靠回了车座里。父亲和母亲居然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在车子驶出大门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叹息：“这个地方真的是很适合疗养呢。”
“它本来就是疗养院嘛。”韩晓笑答。可是……既然是疗养的地方，那为什么自己反而会多出了满心的伤？
连续几天没有睡好，在汽车的颠簸中韩晓很快便昏昏欲睡。可她还是睡不着，也许是姿势很不舒服，也许是沉沉压在心底的东西令她无法安睡。
辗转反侧之间，只觉得毛球紧紧缩在自己的怀里。仿佛对车厢这个新的环境充满了恐惧。韩晓睁开眼，望着它乌溜溜的一双圆眼睛，那里面如此明显地盛满了无助。
韩晓怜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低声说道：“你放心。我会对你好。很好很好。我会陪着你，给你做饭，陪你洗澡，带你散步。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只因为你让我觉得温暖，而不是因为你长得象别人……”
“真漂亮，”刘东坡的司机从后视镜里望着她的狗狗：“博美吧？叫什么名字？”
“伏特加。”韩晓摸了摸毛球的脑袋，低声说：“它叫伏特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