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上说，一弹指等于六十刹那。
自从道光十八年创办日新中后，一眨眼已是道光二十年了。
雷履泰在过七十大寿之前，一直都在忙碌着，这天他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了，正当他铺开了纸拿出了笔时。
门上响起了“笃笃笃”几声非常亲切熟悉的轻轻叩门声。
“请进，是沛李吧。”人还没进来，雷履泰已猜到是白沛李了。
进门人果然是白沛李。
“雷掌柜好，又在忙着呢？”
“我都好久没听你这敲门声了，喔，你不是休班了？怎么？家中有什么事……”他知道白沛李休班还不到三个月呢，所以答非所问地关心着。
“没有，一切都挺好的，昨夜突然想到必须过来看看您，雷掌柜身体还好吧？”
“托福，托福，老夫身体一向很好，你看都快过七十岁生日了，都耳不聋眼不花的，你看我这精力充沛的象个老年人喔？哈哈哈！沛李，你突然想到来看我，该不会是昨夜做什么梦了？”
多少年来，自从开展日昇昌，雷履泰就开始带上白沛李了，所以两人的友谊是很深的，一见到他就想开开玩笑。
“真是。”白沛李却一本正经地说。
“喔，还真让我猜中了，说来听听，老夫我还真有点累了，不妨调节一下。”
雷履泰边说着跳下炕来为白沛李倒了一盏茶：“来，慢慢喝着，说来让老夫我开开心，解解乏。”
“不过，我想也不能算作是梦，这些天来，这事一直都在我大脑里想着，所以晚上便梦到了，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喔。”
“我恍惚到了云南的红河，在那里的椰子树下喝着椰汁，而那些穿着各种服饰的少数民族人围着我唱歌跳舞，你说怪不怪，我从来都没去过那地方，梦中的那些人却很真实，他们亲切地对我说，来吧，来我们这里作客吧。”白沛李喝了一口茶接着又说，“我想是不是我们在那里也应该设庄开展起来呢。”
“喔，那地方还真是个空缺，只是难度比较大，这个我早就考虑过，那里有彝族、哈尼族、苗族、傣族、壮族、瑶族、回族、布依族、同时还有我们汉民族。自治州首府设在着名的锡都，古属贲古，元代时称个旧，据《汉书·郡国志》记载：贲古采山出铜锡。”雷履泰幽沉地说着，“若能在这个地区开展起来，我们岂不更有优势？沛李，你的梦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建议，这种想法很有见地，同时你又见过世面，了解风土人情，若能与当地人多往来，便可以在那里开展设庄，这样，我们不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慢慢再打到国外去。”雷履泰竟说得激情四溢，仿佛他正在雄视商界，统辖着商界。
“雷掌柜，我就是来请命的，我想我会有办法搞起来。”
“沛李，你若能去，老夫我真是求之不得，想当年你去闯广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那种精神，让老父我折服不已，这些年你在外为我们日昇昌设起了多少个庄喔，你是我们日昇昌的力量，是我们日昇昌的精英，是我们日昇昌的有功之巨！”
这些话恰是雷履泰的真情倾泻，这个伙友忠实能干，功绩斐然，雷履泰这一连串的比喻，一点也不过火。
“雷掌柜的抬举夸奖，折煞沛李了，让沛李顿感羞愧，沛李只想在有生之年，发挥自己的一点能量而已。”白沛李满怀信心地说。“我一直都在想考考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量，有多大的价值。”
“好！这种精神很值得伙友们学习，只是你这一去，又是好几年，家中的老老小小总是在苦苦地盼着你的归来，这不，刚刚到家屁股还没坐稳，又……老夫我都于心不忍喔。”
“雷掌柜，我决心已下，你给我派一名伙友吧，这一次，只要一个伙友，我们先去探路，后设庄，这些年我在外设庄也算摸爬滚打出一些经验来了，你就放心地等着我的好消息吧。”白沛李激动地闪着发亮的眼睛坦诚地说。
白沛李把家里稍稍安顿了一下，便和伙友程根出发了。
一路上晓行夜宿，几乎都是住着日昇昌自家的分号，不知不觉已很顺利地来到了四川地面上。
有道是：蜀道难行难于上青天。
路上的难行，真是出乎两个人的意外，尽管雇佣了上好的车辆将所需之物拉上，或是挑着，可空人走着还是呼呼呼直喘气，预计好的路程总是赶不出来，尤其是白沛李，两只脚上都磨起了血泡。
“白老帮，我们这样走要走到何年马月啊。”程根用力往上一拉白沛李说。
“程根，你是在说俏皮话吧，你一向可是吃苦耐劳的。”白沛李虽然嘴里说着程根，可自己却是很累了，恨不能马上有个酒店、驿站出现在眼前。
“这么累，调节一下情绪嘛，让白老帮跑得快点啊，你看天都要黑了，我们却在这半山腰。”
白沛李听了程根的话，抬头一望可不是嘛，天马上就要黑了，人却在这荒山野岭，心里不免有点着急，他赶忙向走在前面挑着担子的向导喊道：“老大，我们在什么地方住宿？”
“客人，快点走啊，再坚持一下，前面不远处，有个酒店，在那里我们可以休息。”向导挑着担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好，我们跟上。”白沛李喘着气给自己鼓着劲，用力拄着竹竿向前走着。
天渐渐地黑了，好在今天是十四，月亮照得山梁都明晃晃的。
转过一个山弯，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处开阔地，凉棚上高高地竖着一个酒幌子，酒幌子后面有着几间茅草屋。
程根兴奋地朝着后面走来的白沛李喊道：“白老帮，加把劲，酒店已经到了！”
白沛李不由得瞅了他一眼，向他摆摆手，意欲他别这么称呼，让他谨慎小心。本来一出门就嘱咐好程根别这么称呼的，现在的世道实在不安全，可程根这次出门不知怎么回事，好象变了个人似的，总是有点心高气傲地不听人的指挥。
程根向他挤了挤眼，凑过来说，“白老帮，你到底怕什么？”
白沛李狠狠瞪了他一眼。
“三位请。”还没容白沛李数说程根，酒店掌柜的已过来热情地接待他们了，他只能对程根皱了一下眉头，示意他别太张扬了。
当他们几个进来时，酒店里已经有好几拨人在喝酒吃饭了，白沛李一眼就看到左上角坐着的几个人很特别，左边是个彪形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右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面目清秀好似一个文弱书生，夹在他们中间正坐上的却是一个瘦老头，那彪形大汉正在狂饮，而文弱书生似的小孩子与瘦老头却是慢慢地一杯杯碰着酒对饮，三个人的场景好似构成了一幅奇特的风景画。
白沛李小心地挑了个离他们远一点靠门边的桌子坐了下来，程根和那个挑夫也依次坐了下来。
一路行来，这个挑夫和他们已经熟悉多了，白沛李很认真地称他老大。
“客官来点什么？”店小二勤快地跑过来问道。
“贵店有什么特色菜？”
“青椒熘鸡丝、板栗烧鸡、黄焖山菇野鸡，鸡火菜汤、家常姜汁鸡……”
“怎么全是鸡？”
“这是小店的特色，客官若是不吃鸡，有砂锅鱼头、酸辣鱼丁、软炸鱼条……”
“罢罢罢，我们就要青椒熘鸡丝，黄焖山菇野鸡，鸡火菜汤，凉菜可有？”
有有有，有蒜泥蚕豆、蒜泥黄瓜、麻辣萝卜丝……
“好！”白沛李摆了摆手，“那就来盘蒜泥黄瓜，麻辣萝卜丝，一壶泸州老窖，三碗面。”
本来是不应该要酒喝的，可白沛李觉得今天太累了，喝点酒解解乏又未尝不可，另一方面犒劳犒劳这位向导，一路顺风比什么都好。
程根悄悄跟白沛李说，“这酒店怎么回事，不是骨头就是刺，有两道菜还全是蒜和辣子……”
白沛李不自主的瞪了他一眼，心想，这次程根出门，就是特别嘴多，不过，这酒店的菜真是怪怪的，或许是地域关系，当地的风俗习惯吧。
酒菜很快摆上来了，程根的肚子早就“咕咕咕”叫个不停了，哪里还顾得了什么平时的规矩礼叙，草草应酬白沛李与挑夫喝两盅酒后，便“呼哩哗啦”吃了起来，一会儿一碗面已进到肚子里。
“小二，再来两碗。”程根高声叫道。
近两年来，他的食欲特别好，这一次出来，连白沛李都惊讶程根和以往的不同，就象换了个人似的。
当程根第二碗面刚刚吃着时，他的耳朵里仿佛刮过了一阵风，他忙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他听到了，那声音分明是出自左上角那三个人的嘴里。
只听得文弱书生对瘦老头说：“听说京都面王王正清已告老还乡。”
程根一听王正清三个字，心头不禁一惊，这几个人提我姑父干什么。
原来这程根自从在广东遇到那次抢劫与羞辱后，心里就暗暗下决心要学武了，可住日昇昌的人，哪敢明目张胆地公开学武呢，况且号内的事还忙不过来，既然有了这种想法，总不能放弃吧，然而总是没有机会。
去年下班后正好碰上姑父王正清告老还乡，程根缠磨着姑父教他，王正清被他缠不过，看在亲戚的份上，便教了他几手防身招数，程根心里偷偷地乐着，我已经有武功了，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没事时他便一个人偷偷地练着。
这时，程根突然听到有人提起王正清，不免惊讶，原来姑父在这么远的地方都有名气呀，怪不得……只听得瘦老头“嗡嗡嗡”细声地低语着，程根使劲支愣起耳朵可就是听不清楚他说什么，未了一句话却清晰地灌进了程根的耳朵里，“什么狗屁王正清……”
程根猛地跳了起来，身子一掠，一手指着瘦老头喝道：“无理老儿，怎好随便遭贱我姑父？”
“你姑父是谁？”瘦老头挑衅似地问道。
“当然是王正清了。”程根一梗脖子很是得意地说。
“王正清是何人，我们何以遭贱！”瘦老头厉声说道。
“你可听清楚了，老子的剑是不认人的。”那个彪形大汉说话间已拔出了明晃晃的利剑。
白沛李一见，惊骇的奔过去连连作辑，“诸位，诸位，有话好好说，年轻人不谙事理，说话有所蛮撞，还请诸位原谅。”
“你是哪里一颗草？跑这里乱插嘴。”
“呔，你们也太张狂了，他乃大名鼎鼎日昇昌的白老帮，你们竟敢如此侮辱人。我看你们还张狂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程根已飞出一掌，打在瘦老头的身上，他想擒贼先擒王，这瘦老头肯定是他们的头儿，仗着自己学过几招，难道还让他们侮辱不成。
谁知，他这一掌打出去非但没打着瘦老头，反而觉得一股罡风向自己吹来了，只见他“蹬蹬蹬”向后退着，只听得“叭咚”一声，来了一个屁股蹲跌坐在地。
程根恼羞成怒，猛一跃身又向瘦老头奔去，欲来个黑虎掏心。
“程根，不可造次。”白沛李的话音还没落，却见程根又“蹬蹬蹬”地向后退去。
急得白沛李朝程根奔去，却被那文弱书生似的小孩子轻轻一下子将他带了过去，款款地已把他的手反剪起来了。
这一下程根却来了个四脚朝天，呲牙裂嘴直嚷嚷：“你们耍赖，欺负我们两个商人算什么，有本事跟我姑父来几招，要我姑父在，哼，早把你们……哎哟……”程根耷拉着一只胳膊，疼得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原来程根的右胳膊已被那瘦老头扎扎实实给卸下来了。
看着程根无法言说的样子，三个人却“哈哈哈”地豪笑起来。
“诸位，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手下留情，放开我们，别跟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人计较了吧。”白沛李只觉得浑身上下软绵绵的连一点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见那瘦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朝着程根走过去用脚尖在他胳膊前闪了一下，森然道：“滚起来吧，回去请你的李东家、雷掌柜用银子来赎你们白老帮！否则……”
彪形大汉把刀架在了白沛李脖子跟前做了一个宰杀的样子。
程根只觉得胳膊麻酥酥的，轻轻一动，胳膊已完好如初，他“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欲向前扑去。
“程根，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嘛。”白沛李忙喝道，他只是觉得挺奇怪，看来这些人绑架自己是早有目的，早就预谋好的，简直就是没碴找碴嘛，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白沛李索性闭上了眼睛。
听了程根叙述白沛李被绑架的事，雷履泰与王正清觉得这事又不太象是绑架，然而人被扣下来了，不是绑架又是干什么呢。
“雷兄，看来我得出山了。”
“可，王兄，你不是告老还乡，金盆洗手……”
“雷兄，那也得看谁跟谁呀，你遇到了难题，我能不出山吗？”
“据我分析，这其中必定有诈。”
“无论如何，我得走一趟，是茄子还是瓜，只要会一会就知道了。”
几天之后，程根与王正清已赶到了四川地面上，当他们来到白老帮出事的地点，那个宽阔的山洼地带时，哪里还有什么酒店，那酒店仿佛被蒸发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地方，没错的。”
程根的话刚刚说完，只听得对面山坳里一阵“哈哈哈”的豪笑。
然而就是看不到那里有人，紧接着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道：“王老英雄，有失远迎，于振海在此拜见王老英雄。实在对不起了，于某不恭不敬之处还望老英雄多多见谅。哈哈哈，王老英雄，我若不用这诱饵，能诳你出山吗？哈哈哈，还请王老英雄海涵，见谅。”
一闪，瘦老头儿从山坳显身了，紧接着文弱书生小孩子与彪形大汉全都出现了。
程根一抬头看见那瘦老头儿不由得怒火中烧，朝着瘦老头儿一指：“姑父，就是他，他就是绑架白老帮的罪魁祸首。”
“程根小兄弟，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请你看看你们白老帮少什么了？我们每日里将白老帮视为上宾，现在都已经是好朋友了。”
程根抬头一看，白老帮也笑眯眯地闪现在了山坳之中。
“王老英雄，程根，你们一路辛苦了，请一会儿听于老兄解释就是了。”白沛李亲切地朝他们喊着说道。
真是望山跑死马，蜀道真个是这个山头与那个山头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也能喊话，可就是互相攀不着。
“白老帮，怎么竟帮他们说起话来了。”程根扭过脸来看着一言不发的王正清。
只见王正清镇定自若略带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程根小心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早在去年这瘦老头儿就到过平遥南良庄，那时正好王正清刚刚归里。
那天清早，王正清正在院子里洗脸，忽闻耳后微微出现一股掌风，他十分灵敏地将身子往右横跨半步，左手向后一探，正好挽住偷袭自己的那只手掌，款款往前一掼，只见一个彪形大汉已被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直摔得哼哼呀呀。
王正清跨前一步，顺手牵羊似地便把彪形大汉拉了起来，彪形大汉乖乖地不再哼哼了，原来王正清拉他的时候已给他点了穴，这会儿，他就是想哼也哼不出来了。
“王老英雄，正是名不虚传呐，年轻人冒犯王老英雄之处，于某在此陪罪了，请王老英雄多多包涵，于某这就告辞了。”门边上一位六十开外的瘦老头对王正清抱拳说道。
王正清只是微微一笑，也做一抱拳状以示还礼，并远远地给彪形大汉送过一丝微风，只见那彪形大汉轻轻活动着身子，嘴里嘟囔着：“佩服，佩服。”
王正清见他们真的要告辞了，真诚地挽留道：“二位远道而来，理应尽一番地主之谊，来，请二位喝早茶，二位肯否赏脸？”
“谢王老英雄宽宏大量，徒儿这等偷偷摸摸行径已属荒唐，怎好再叨扰王老英雄，后会有期，日后走在川蜀地面上，望老英雄到寒舍一叙，好让徒儿们见识见识。”
说罢，瘦老头已沉稳地一步一步走出了门外，脚下走过的地方，那一块长长的青石上已裂开了缝。
王正清见此微微一哂，送出大门口时说道：“阁下不正是威震川蜀的于振海么？只怪老朽我老眼昏花，若非这一招踏无痕绝招，我们岂不失之交臂，老朽我囊中羞涩，今将我童年用过的石鼓相赠，作一纪念。”
王正清话音刚落，一青石鼓已从他手中飞了出去，那姓于的瘦老头双手欲接，只见那石鼓突然间化作了一团石粉，飞飞扬扬的煞是柳絮。
于振海闹了个满脸通红，然而，稍一愣怔，他竟马上恢复了常态，朝王正清抱拳道：“钦佩，钦佩，后会有期。”说完大踏步地走了。
王正清想起与于振海的这段交往，真不知道他诳自己出山到这地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