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底这一年的五月庙会空前热闹！老街上各种货摊摆了一里多长，来自方圆乡村以及陕北河畔一带的各种装束打扮的男女摩肩接踵喜笑颜开地在街上穿梭往来。不少摊主的面孔我们是十分熟悉的。狗洞老汉率领他的儿子媳妇们将日用杂货摆在他的店铺门前；劳天顺不知从哪搞来的不要票证的肥皂和碱面呼喊着叫卖；劳天荣从天津进的展示在他的依发大卡车上的新潮服装使后生女子们大开眼界，争相购买；变变的男人武厨的羊杂烩菜摊前坐满了老少食客；老羊倌臭臭扛着一根头起插满冰糖葫芦的长杆在人流里走来走去；八十开外的应棉老汉也在老街与关公庙拐弯的地方摆起了八卦摊子，当你报上生辰八字，他还真能给你说个八九不离十，愿给多钱自便……与往年庙会有极大不同的是在黄河滩出现了繁华的牲畜家禽市场。插有干草的各样牲畜如牛、驴、马、骡以及羊羔、猪娃、小鸡、种兔等等吸引了众多的农民和商贩。买主与卖主有交谈的、有捏码子的、有点票票的，一派交易忙碌的景象……
最热闹的地方要在村中央的关老爷庙里。人们相信老河底关老爷的灵验历史悠久，尤其是近年来，许愿还愿的人越来越多！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据说在逢会的三天期间，本村人无论穷富，家家都要蒸上点心买上香表去给关老爷烧香、燃表、磕头、上供献、上布施。布施多少不限，一元半元也行，五元十元亦可。与此同时，许上你的心愿。今日是庙会头一天，许愿的人众络绎不绝，和戏台打对的大殿门前就排起了长队。天送的弟弟弟媳们儿子儿媳们这日都来许了愿，而且都许的同一个愿：愿大哥或父亲早日安康！圆了愿同样要在庙会期间还愿。小愿可圆小戏，大愿可圆本戏。圆小戏就是叫上戏班里四个角在关公塑像前唱上一出。圆本戏就要在台上唱一本。今年有三户人家还大愿，从省上请来晋剧名家田桂兰的剧团连唱三台本戏。头一台是劳有波的媳妇去年冬里生了一个宝贝儿子，还愿戏点的是《打金枝》；第二台是劳天荣去年买了一台半旧不新的依发车跑运输，一年变成万元户，成为老河底首富，还愿戏点的是《明公断》；第三台是禾步璋的两个儿子连续两年考上了大学，点的是《杨门女将》。大仁大义的关云长的神灵假如确有知觉，他怕是不会接受这种受之有愧的回报。毕竟是被封建意识禁锢了几千年的农民，他们常常张冠李戴地记错帐。明白人心里都明白，如果没有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英明决策、没有把以阶级斗争为纲换成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没有可恶的文化大革命的否定、没有让社员越过越穷的人民公社的垮台、没有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分田到户、没有再把跑小买卖当投机倒把制裁把经商致富当资本主义尾巴去割、没有允许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旨意……老河底庙会是不会有今日的繁荣景象的，给关老爷还愿的家户也不可能掏出近千元票子去请一台名家的戏给群众白唱。不过，把好事的帐记在关公头上也未必不是好事，人们心理上得到满足，更会甩掉重负精神抖擞地去为他的好日月好光景奋斗。
庙会头一个白天唱的是《打金枝》。听说是省剧团的名家来唱，在偏僻的河畔山村这可是百年难遇啊！戏场爆满，老爷庙里到处人头躜动。房顶墙头趴的都是人。天送家是还愿的事主，一大家子就坐在戏场当间。天送老人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今日是强打精神来看这场戏的。一来因为这是他亲孙子的还愿戏；二来是亲戚们来的不少，他不愿使他们扫兴。他的三个妹子夜日就从各地陆续赶来了，说是赶会，其实主要是来看望大哥的病情。天心、天爱、黑女现在都坐在哥哥的周围，一边看着台上的戏，一边关切着哥哥的身体和情绪。折子戏过后，本戏开场。后台一声清亮的叫板，全场镇静。在丝竹悠扬的前奏音乐中，在娇艳宫女的陪伺下，田桂兰妆扮的公主上场一个亮相，绝伦的美貌皇家的风范立即引起雷鸣般的掌声。
头戴着美翠双凤齐，
身穿上八宝锦绣衣，
八幅罗裙腰中系，
轻提裙带往前移……
——2——
嗓音圆润委婉动听的中路梆子平板、接二音、再接五花腔帽子、再接五花腔，确确实实把深山老乡陶醉了！一板唱腔下来，口哨声喝喊声鼓掌声交织着响成一排排浪涛。坐在天送左手的黑女扭过头，见哥哥黄褐色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坐在另一边的天心天爱正拍着巴掌目不转睛地瞅着台上的公主。身后的有珠则给爹捧着暖壶，过一阵伸脖子问问，“爹，喝水不？”这些妹子和女儿们并没觉察，实际上在这哒坐了近两个钟点的天送已经很难坚持了。当戏唱到郭暧一掌照公主打去时，天送哇地呕吐一口，接着身子就要往下倒。天心忙扶住大哥，“哥，你怎的啦？”天送喘着气说：“没甚，不要紧，心口有点难过。”有珠忙对身边的有涛说：“哥，快背爹回去吧，别看了！”黑女也说：“对对，哥，咱们回吧！”有涛搀扶起爹，身后跟着一群挤出戏场，送老人回了家。
天送的病是经受了晚年第三次沉重打击后得下的，这次打击也可以说是致命的！
话还得回到1976年。就在有波接到聪慧老太太来信的前几日，金蕊突然病倒了！病来势很猛，很吓人。主要是胸闷气急，呼吸困难，有时就上气接不上下气，脸憋成紫绀。同时感到肚子饱胀，恶心呕吐。天送怕村里的医生治不下样子给耽搁了，就雇车送到了县医院。经诊断，医生说她得的是心力衰竭。病因是劳累所至。医生还说，幸好送得及时，不然命就难保了。儿子们大都跟去了，一听说妈是累下的病，都心疼地哭了。可不是吗！她确实是累倒的！这位仁厚而贤达的妻子和母亲几十年来把一百二十分的心全都操在丈夫和儿女们身上了；甚至还有天送众多的弟弟们。老的小的十几口子谁穿暖了没有？谁饿着了没有？谁头疼脑热了没有……都在她心上悬着。到她病倒时，她亲生的六个儿女除有波一人外，全都结婚成家。其中哪一对的婚姻里不溶进了母亲无尽的心血与操劳？（捎带提一下，天送在文革中流船所得几乎全都消费在儿女们的婚事以及为儿子们圈窑盖地方上了。）四猴有波自和小湘有了那层关系而后又别着劲不要人提亲是最叫金蕊费尽心思的一件事。若不是她还想活下去要亲眼看着最后一个儿子完婚她是不会同意丈夫送她进县医院的；她明白这要花很多钱。经过半个月治疗，病情基本好转，在金蕊的坚持下，就出院回了家。
这年冬日，天送和金蕊商定，给四猴有波圆了房。这一方面是为使有波尽快摆脱失去小湘的苦恼；另一方面也是想给娃他妈冲冲喜，好使她的身子快点好利索。因为是最后一桩儿子的婚事，也是因为刚粉碎四人帮，人们的心情比较好，因此婚事就铺排的大一些。远近的亲戚、山陕河畔的艄公朋友、公社县里官场上的人员就来了上百号人，加上本村的薄厚邻里、打杂接待、娘家宾客等等光坐席就坐了51桌。吃的是重八席，即八大碗八小碗。这在山区乡村极为罕见。掌勺人武厨子说自打解放以后他还没做过这样的大席，只是在解放前给老财家做过。有些不识眉眼的村人上点薄礼就领全家猴猴蛋蛋都来吃席，不过天送不计较，他图得就是热闹！吹打响器就请了两拨。一拨丝竹乐主要是坐班清唱；一拨鼓手吹奏，主要用于迎娶新娘。时下娶亲兴骑马，一色的枣红马就用了八匹。披红挂花的新郎新娘伴郎伴娘骑在马上走在村街风光之极！鞭炮爆竹就响了上百元的。有波娶得拾溪村大户车急牛的孙女。急牛虽已去世，但有这层老关系，天送仍觉心里舒坦。这女子模样挺俊，在公社当电话员，早就相中了有波。正是有波苦凄凄的当儿，女子家托媒人一说就成。天送是个爱装人的人，这桩婚事虽说破费不少，但给他大大地长了面子，亲戚朋友们盛赞这是几十年来老河底办过的最排场的一桩喜事，所以老人非常满意。这也是他晚年办的最愉快的一件事。
有波的婚事给母亲确实起到了冲喜的作用。金蕊有了好心情，病情也就更为好转。然而这种病要彻底根除是不容易的。第二年秋天又犯了一回，送到县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1978年冬再犯，金蕊无论如何不再去医院了。那几日正碰上天送不在家。大冬天流船，给一家供销社运炭，河岸结冰茬，河里断不了流冰凌，天送怕出事就跟上去了。孩子们说不动母亲，就只好由着老人了。赶天送回来，金蕊的游魂已在鬼门关边沿沿上徘徊。她的气色很难看，由于胸闷气短，常常喘不上气来，脸就憋成了紫黑色，和往日白润的面肤比起来判若两人。不过她显得很平静很愉悦，一点不流露对死亡的恐惧以及被病痛折磨的苦楚相。天送很会照护婆姨，他不时给她变个睡姿、或扶她仰坐靠在被摞上，她就觉得好受多了。他给她喂水喂药喂饭，整日整夜坐在她身旁一边给她说着话一边不停地给她不拉心口。儿女们轮流过来伺候，看着老两口相依相亲的样子，都很受感动。天送的话题多是忆旧。回顾往时令她高兴的事。他给她讲头一回在庄帮主家客厅见到她时被她的漂亮惊傻了，觉得她比天上的仙女还美，“你美的我连看都不敢看，心锤咚咚地跳。”“头一回听你跟你爹说书，那滋味就像喝了杏花村的烧酒一样舒坦！小神仙的三弦弹绝了，我敢打赌，往后再出不了第二个唐中玄了！”“要不是常麻子在你身上打主意，我当时还真不忍心让你断送说书的饭碗哩。枉了你一付好嗓子！”……人的精神作用确实不可小觑，在老伴想哪说哪的东拉西扯中，金蕊的生命延续了整整三日。她听得高兴，脸上总挂着微笑。她时不时地挣扎着重复一句话：“我知足了！”这句话可以说高度概括了金蕊老人此时的心情：从个人讲，她如今已年近七十，觉得也活够了；从丈夫讲，觉得一辈子能嫁天送这样的好男人真够走运的；从娃们讲，除有国早离人世外，其余儿女都已各自成家，连孙子外甥也一大群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挺到最后一夜，金蕊才流着泪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话：“天送……我，我，我真不想撇下你！”这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天送和在跟前的所有娃们都再也抑制不住悲伤，个个呜噎流涕，泣不成声：“金蕊，他妈……”“妈！妈……”
偏在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多年没叫过的金蛤蟆突然“圪哇——圪哇——”地鸣叫起来。那阴森奇绝的声音令每个人都毛骨悚然！金蕊是幸运的，她竟然在临终前赶上了听这美妙的天籁，也可以说是报春的歌唱。金蛤蟆七声鸣叫将将落音，唐金蕊便含着快慰的微笑悄然闭气。这一天是阳历12月18日，阴历十一月十九。人们不晓得这平平常常的日子金蛤蟆为甚要叫？难道社会又要有大动乱了？不可能。四人帮刚粉碎一两年，老百姓的气刚顺一点，谁还敢替四人帮闹事？但是，天送的婆姨在这一夜死是确定无疑的！因此，人们就说金蕊这婆姨福气真大；还有的说她是神仙转生，要不金蛤蟆怎会为她报丧哩！一直到这里的农民、也就是所谓“人民公社社员”真正享受到了像初解放时一样的田地归自个种、红枣由自家收、流船由自家经营、买卖能随便做的实惠和自由以后，方才晓得这是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带来的好处；而那年12月18正是会议召开的日子。金蛤蟆哪哒是报丧哩，原来是给天下人报喜呢！随着年代的推移，老河底的农民不难感受到金蛤蟆这回鸣叫的意义并不亚于新中国成立时的那次鸣叫，它是古老黄河的第二次解放！昭示着真正意义上的春天的到来！
办完金蕊的丧事，天送就一蹶不振。他整日感到脑筋发昏，身子发虚，迷迷糊糊在炕上一躺就是一个多月。春节过后，老人的身子渐渐有些恢复。这时的他才真正感受到缺了老伴的冷清与苦凄。尽管儿子和媳妇们对他都十分孝顺，临睡前给他铺好被窝，每顿饭都给他端到跟前，谁有空就过来和他说会儿话，然而他每日一进自己的窑洞就想金蕊就想哭。尤其是夜间，孤独的叫他害怕；老感到夜是那么长那么长……狗洞老汉的店铺如今是他常去的地方，跟老朋友随便聊聊抑或喝上几盅白干是最能排遣他心中孤苦的好方法。狗洞体谅他的苦处，他一来就陪着他给他讲笑话。有一回狗洞讲了一个笑话，说是大夏天有一老艄正要开船，儿媳妇荷一封信跑来嚷嚷，“爸，你儿来信了，快给我念念。”老艄光身，不好意思地一手捂下边一手捉信念，河风刮着信纸老念不成。儿媳急了就蹲下身说：“爸，我给你捂住，你抓好信念！”天送听了能笑破肚子。他的第二个聊天对象便是应棉老汉。这位年近九十的叔叔如今是劳姓族里辈数和岁数都最长的老者。应棉老汉一辈子开通达观，活得乐呵。和侄儿凑到一搭免不了要说他几句，“天送，你这人太重感情！你要晓得这感情受伤跟身体得了病一样有害。古人云，‘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人各自有命，该飞就要飞。你再伤感有甚用？你看现如今，四人帮倒台了，文化革命不搞了，地富反坏也不整了，生产队的地亩和牲灵也分了，听说公社也要散，眼看这好世道就要来了，咱还不攒着精神多活他几日！”天送遂说：“是啊是啊，看起来这世道是往好的变哩咯！唉，人要是能活第二遍该有多好？”应棉说：“快别做梦了，你要是能把这一遍活出味道来就算你有本事哩！”
让天送分心的另一件事就是做老本行流船。这年政策放活，他家一下就打造了两条木船。五弟天利经营一条，二猴有涛经营一条。都是他们各自买好木料由天送亲自监制的。时下流船的生意比以往萧条了许多，但活儿还是能揽下的；实在揽不下活儿就自做生意，从上游进货，沿河推销。天送已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晚辈们看他身体虚弱，就不让他登船。可他生性倔强，谁也说不住他。他有时跟天利的船，有时跟有涛的船。而且上了船还要亲自捉尾。脚踏沿板手摇尾棹的他这时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黑虎老艄，双目炯炯有神，雄姿不减当年。有谁能理解老人的心呢？流船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与他的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他是多么舍不得舍弃与黄河风浪搏斗了一辈子的老行当啊！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当年深秋发生的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