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珠的性格腼腆内向，与小湘开朗直爽的性格相反，但她却成了这个北京姑娘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珠在唐金蕊所生子女里排行第五，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名唤有家。有珠受母亲影响，自小待人热情宽厚。她与小湘同岁，平时却像大姐姐一样把小湘关照得十分周到。她爱听小湘唱歌，更爱听小湘讲北京的新鲜事，比如天安门广场是什么样子，故宫、天坛、王府井、大栅栏是什么样子，北京红卫兵如何造反，毛主席如何如何接见红卫兵……小湘则喜欢有珠的淳朴温顺和为他人着想的品质。他俩每日一搭去队里上工，又一搭收工回家吃饭。为一天挣七个工分去做小湘从来没做过的农活。半年下来，小湘的小圆脸晒黑了，皮肤变粗了，细嫩的小手也磨出了茧子。苦是苦，累是累，可小湘对这个家却越来越有感情，越来越有兴趣。这首先是因为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对她非常好；尤其是金蕊大婶，总怕她受委屈，不是给她单另煮个鸡蛋，就是单另给她做点好吃的，偶尔吃顿肉时，也要给她多舀一些。另外，有两个人对她非常有吸引力。一个是天送大叔。小湘喜欢听大叔讲黄河流船及黄河沿岸发生的各种故事。每遇晚上或下雨天趁天送闲暇的时候她就缠住他讲个没完。有听不懂的土语有珠就给她做翻译。天送也是当消遣就把亲身经见过的奇人往事断断续续说给她听。他还带她到黄河滩观看对岸的蛤蟆石，讲金蛤蟆的传奇和每一次吼叫时的惊人状况。她觉得大叔肚子里好像装着讲不完的故事；她还感到这位老人身上有一股不可琢磨但又充满魅力的神秘。她后来就把听过的故事追记下来，她想，我将来要是能当个作家就好了，我要把这些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写出来给世人看……
另一个吸引她的人就是有珠的四哥劳有波。在有波的兄弟里面，有涛已成家搬出去另过；部队复员的有洪岁数较大，也比较成熟，平时仅把小湘当小妹妹看，跟她没多少话；而正在公社上小学五年级的有家年龄尚小，放了假也只知道贪玩，小湘就把他当小弟弟对待。只有比她大着三岁的有波算是她的同龄人，能跟她玩到一起，说到一搭。这有波面相清瘦，长得单薄，不像他的哥们和死去的有国身材魁伟；但脑子忒机灵，从小调皮捣蛋爱淘气，上高趴低撩猫逗狗耍心大。初中没念完因逃学旷课太多被学校除名。小湘刚住过来时，有波老是寻机捉弄她撩逗她。不是捉只雀偷偷放进她的鞋壳里，就是趁她不注意将她的小辫拴在树干上。有一回他捉了一条小青蛇装回家，小湘正和有珠在院里踢毽子，他猛地将蛇扔在了小湘脚上，小湘“吱哇”一叫，当下瘫倒地上脸色惨白没了呼吸。有珠赶紧抱起她将她喊醒，她浑身抖索着哭了好半天。为这件出格的耍闹金蕊恨骂了四猴一顿。后来天送回到家还揍了儿子一个嘴巴。有波往后再不敢做这种恶作剧了。小湘原本心里非常可恨这个老拿她开心的有波哥。有波规矩了，她反倒感到寂寞。渐渐地，她不恨他了，觉得他很可爱，常主动跟他说话开玩笑。有波也觉得吓着了人家对人家有愧，下地收工回来口袋里时不时总给她装些酸枣、桑杏、麻籽、青皮核桃之类山野果实。他凭着会上树的本领，趴到老高老高的树顶给她掏鸟蛋。他水性也好，这年黄河涨水哥哥们都捞河，他却游到人们到不了的水湾子里给小湘捞鱼。他捞鱼不像爹用络脱，而是用手逮。他逮了六条鲤鱼还有一只钵碗大的王八。小湘高兴坏了，想不到在这穷山村里竟然能吃到王八肉！作为回报，小湘将她最喜爱的一个用有机玻璃精制而成的毛主席像章送给了有波。下过毛毛雨以后，有波还带领两个妹妹上山顶拾地骨乱皮。这种只有雨后才能生成的、像泡发的木耳但又比木耳小的、黑颜色软囊囊的东西小湘从来没见过。金蕊把它洗净剁碎做成馅子用来包扁食，小湘吃见香极了！
入冬时节，队里农活不多。一天吃晌午饭时，有波跟妹妹们说：“明日我引你们逛庙会，去不去？”小湘问：“哪儿有庙会？”有珠显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庙会，急应道：“去去去，哥，领我们去吧！”翌日拂晓，三人带上金蕊备好的干粮和鸡蛋就赶奔二十里以外的琵琶山。琵琶山形似琵琶，琵琶把子上有个琵琶庙。相传很久以前，琵琶庙被埋在土里。有个放羊的壮后生每日从这哒路过，都听见土山里面传出动人的琵琶弹奏，偶尔还能听到纤弱的呼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羊倌甚觉蹊跷。十月的一日，羊倌赶羊走到这哒听见呼叫就说：“你出来吧！”接着就呼嗵一声，土山塌陷半边，露出一座青砖绿瓦玲珑古朴的小庙。再接着就从内走出一位面若桃花、身姿袅娜、怀抱琵琶、宛如天仙的佳丽女子。女子唤了声大哥，说我在这儿等你多年了，咱们回家吧！羊倌喜不自禁，领女子回家结为良缘。二人勤劳互勉，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因此，琵琶庙里就有了琵琶女的神像，神像旁边恭立着一个羊倌打扮的英俊后生。不知从何朝何代起，琵琶山下的琵琶村里便有了每年十月的琵琶山庙会。这庙会非同一般庙会，民间又叫相亲会，解放以后，年青人又称它为恋爱会。据说，起初只是谁家的儿女订了亲赶庙会时谁家来这里进香许愿，祈求琵琶女神保佑婚姻美满。渐渐地衍变成一年一度的男女未婚青年来这里相亲或寻对象的场所。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庙会的特别内容并没有因为朝代的更迭社会的变异而有所改变。即便在动乱年月这里的庙会依然按照传统进行着该进行的活动。可见男女情事是永远不会被残酷的政治所扼杀的。小湘一边爬着山路一边听有波讲述着琵琶山庙会的由来，就一点也不感到疲累，反而越来越急于见到那位琵琶女神的尊容以及姑娘小伙们如何在那地方寻找可心的人。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在封建意识依然浓厚买卖婚姻依然盛行的深山乡村，竟然会出现男女青年自由找对象的公开场所！这在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心中自然是新奇不过的事了。
日头一杆高的时候，他们到达目的地。琵琶山果然像一件琵琶，琵琶把把上的琵琶庙不大，只是一间孤零零的房子，像琵琶弦轴。许愿还愿的老乡已经络绎不绝，小庙被进进出出的人流扰嚷着。小湘和有珠牵着手跟在有波身后挤进庙内，将油彩斑驳浮尘加身表情含蓄的女神及其身旁的羊倌注视了好大一阵，又在幽黯的坐像周围溜了一圈，便被呛人的香火气味熏出了门。小湘说：“有波哥，琵琶女神真的能保佑人们婚姻幸福吗？”有波说：“她不保佑离婚的人。”小湘笑了，“你可真逗！”有珠说：“神神鬼鬼的事说不下样子，信不信由你自个哩！”他们说说笑笑就来到了热闹异常的村街。庙会的中心设在露天戏台前面的场子里。场子与村街相连。闹哄哄的街上能看到的大多是穿着打扮一新的各样姑娘及各样后生的面孔；即便夹杂有中老年男女也恐怕是来集市买东西的。而且还有许多男女青年正从四面八方向这里云集。会场周围街道两旁摆陈的都是各家供销社的百货摊吃食摊。摊子上较多的商品是各色棉布及式样色调单一的男女服装儿童服装鞋帽袜子；还有脸盆茶缸手电暖壶锅碗瓢盆等日用品；还有各样农具、核桃红枣柿子等土特产；社员自产自销的蔬菜、鸡蛋、干果、扫帚、箩筐等摊位也摆了长长一溜。三人在人流中穿梭着，他们无意观顾货摊，而是巡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小湘有意思地发现，大凡在这里结伴同行或独来独往的年青人的眼神都不安分，他们貌似看货选货，实际上不时在窥视着远近的同龄异性。小湘突然望见远处有个高个子留分头穿军大衣的小伙子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正欲逃离，有珠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小湘遂转过身，顺有珠手指点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个围红头巾的姑娘走近一个穿铁灰色中式棉袄的后生，目中含情地在后生屁股上捏了一把，那后生扭过头，朝姑娘对视一笑，跟上姑娘走了。两人消失在人流中，不知去了哪哒。听有波说，在琵琶山庙会上，没有不规矩一说，男的女的谁也不忌讳谁的轻佻放荡和不正经行为。三人挤到戏台下的场子里，台上已经开戏。小湘听不懂唱得什么，倒是在台下又看到一幕：一个男的抓住一个女的辫子拽了几下，那女的回头看男的一眼没有理他也不恨他就走开了，显然，她没看上他。小湘开玩笑地说：“有波哥，你也趁机选一个嘛！”有波说：“我是想选一个哩，可是看来看去没有一个顺眼的。”有珠抿嘴笑笑没吭声。
在回家的路上，有波走在前面，俩女子嘀嘀咕咕走在后头。有珠扒在小湘的肩膀上低声说：“小湘，要是有合适的，你在我们这哒寻一个行吗？”小湘抬手就打有珠的头，“你这家伙开什么洋玩笑啊？”有珠却显得很认真，“我不是跟你说笑哩，真的，你看我四哥这个人怎样？”小湘的脸一下就红到脖根，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你越说越出格了！实告你说吧，我一辈子不结婚！一个人多自由自在？”在此之前，小湘确实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一是年龄尚小；二是往后在哪里安身在她脑子里还是个谜团，因此不可能想此类问题。但有珠的提示像一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小湘心中倒激起层层涟漪。毕竟到了情波荡漾的青春时期，爱情的种子从此在她心里撒播。但女孩子一般都心口不一，嘴里不说心里话。有珠接着说：“小湘，我不过随便问问，你要看不上他就算了。我晓得你们城里人眼高着哩！”小湘当下再没说什么。有珠是个有心计的姑娘。其实这个想法在她心里早就产生了。她喜欢小湘，就想把小湘留住。可如何才能把小湘留在家里不走呢？她就在三哥四哥身上打主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四哥合适。有珠今日急着要来赶这个非同一般的庙会，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眼下虽然没探出小湘心思的虚实，但她并不死心。
这年冬天，爱情的种子在小湘心里不知不觉地发芽生长着。她老是想他，有时想得不能入睡。开始心情矛盾，嫁给一个乡下人好不好？我爸爸会不会埋怨我？想多了倒觉得在这里安家落户没什么不好。这个家的爹妈对人亲热，我不会受制。有波虽然文化低点，但为人实在，脑子机灵，今后帮他学点技术什么的肯定有发展……渐渐地，燃烧的情火竟然使她骚动不安；使她见着有波感到不好意思。然而淘气又憨厚懵懂的有波却对此昏然不觉。黄河封冻了。翌年正月，闲暇无事，有波领着两个妹妹去黄河上探险。黄河冰凌凸凹不平，滑溜难行。小湘战战兢兢走在上面还老是摔跤。有珠搀扶着小湘跟在有波后头往上游走了老远见还不到地方，就不想走了。有波会滑冰，不过他不穿冰鞋，而是穿普通鞋滑。他向前跑几步一滑，跑几步一滑，自然就越走越有劲。他的头上像烧滚的水，呼呼冒着白气。他回过身说：“你俩一对草包！快走，马上就到。到地方我给你们打火。”又走了一大截，终于在西岸的悬崖峭壁下发现了有波要寻的天然石洞。有波先攀上洞口，又把她俩一个个牵拉上去。有珠和小湘面对隐秘的石洞惊叹不已！有珠问：“哥，这洞有树挡着，你是怎么发现的？”有波说：“我早就发现了。还是在城里念初中时，礼拜六回家不想走路，我就搭顺车坐到军渡，再从河里凫回家。凫水的中间我就瞅见了这个洞。”小湘惊奇地瞪大两眼，“啊？军渡离你们村有多远？”“十里。”“你能在黄河里游十里？”有波不以为然地说：“这有甚稀罕的，老河底是个会水的都行。”有珠乘机吹嘘，“发大水四哥会坐浪，坐在浪上别说十里，二十里三十里也没挡！”小湘说：“今年夏天我倒要见识见识。”有波拣蒿草干树枝生火，俩女子便好奇地在洞里转悠。小湘跳上那块光平如案的青石板兴奋地说：“呵！多美的一张大床啊！有珠，你说是什么人下这么大功夫凿这个洞呀？”有波接茬道：“你真是憨鳖！人有这大力量？这是水冲成的。”小湘就发感叹，“哎呀，水好厉害！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威力无穷啊！”火堆在地中间燃烧起来，三人就烤着火说话。有珠说：“这哒好像离岳家川不远，我上去寻人说句话就回来，你俩在这儿等着。”小湘说：“我跟你去。”“不用，你走得太慢。”话语间有珠递给小湘一个别有意思的眼神。
这个天然石洞正是当年黑虎与兰花幽会的地方。历史就是这么有意思的重复着。黑虎绝不会晓得，就像当年拐把艄不会晓得他的幽会一样，四十年后，他的儿子竟然在他精心选下的场所上演着同一内容的情剧。然而就在事情临发生的前一分钟，懵懂的有波仍没觉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不敢朝那地方想。“有波哥，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小湘凝目他时眼神里喷出的情火不比火堆的火焰不更灼人。有波蒙了，朝她望去，目光被炽热的眼神撞折。“你？娇滴滴的一个城市女娃；不过，我看你还能吃苦。”“喜欢我吗？”“怎的不喜欢！”他俩分坐火堆两端。这时的她忽然蹿到他身边在他的脸颊亲了一口。有波不由向后躲闪一下，瞪着她的两眼饱含惊疑、困惑、兴奋交织的复杂感情。他不是不喜欢她，而是觉得人家是大城市的不敢高攀。所以他只能把她当小妹妹，中间好像隔着一堵很厚的墙。眼下这堵墙仿佛顷刻瓦解！他猛然将小女子搂在怀里，搂得紧而又紧，使她气都喘不上来了。他俩的嘴自然而然地贴在一起，各自品尝着平生以来从未品尝过的青春恋情的美果。她袅娜的身子好轻好轻，他将她抱起来如同抱一条柔软的棉被。他将她放在青石板上，两人的身体像钢丝绳紧紧纽结在一起，在平整的青石板面上滚来滚去。冰凉的石板被炽热的情火烫温了烫热了。他们像旱垣上焦渴已久的羚羊突然遇见小溪，喝啊，喝啊，痛快淋漓地喝吧！他们陶醉了，他们喝个没够，谁也不想轻易地松脱到手的小溪。他压在她的身上喘息着，像贮满气的轮胎，憋胀感令他晕眩。她绵软的小手抚摩着他粗砺的面肤蓬乱的头发，使他全身一阵阵颤栗。“有波哥，我好不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的亲圪蛋！”他又一回疯狂了，将嘴堵在她的嘴上……她幸福地呻吟着，像飘忽在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