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送就着罐头喝着酒就给狗洞闲侃起来。狗洞说:“天送,听我小子说,山豹放出风来,说你不给大队流船是嫌挣钱少,是不是这么回事?”天送道:“放他娘的狗臭屁!”狗洞见他很快将半茶缸子酒喝干,又添了一提子,“赚大钱的买卖你不做,偏要去生产队挣几个烂工分,你这到底是为甚呀?”天送也是酒喝多了,说话就不把门了,就把山豹如何跟他订协议,如何不准艄公捎货,又如何利用安排艄公上船的机会搜刮民财的事一五一十地倒给狗洞。狗洞听后气愤不已,把锃亮的黄铜水烟袋——承袭老爹的遗物——往柜台上一蹲,怒曰:“这狗小子坏透了!比当年劳有俊当村长心还黑嘛!为甚不去上面告他?”天送说:“谁敢?如今老河底的党政军大权都掌握在人家兄弟俩手里。”“可不是的,你家天顺本来有理还整成兀样子!”狗洞说着突然眼睛一亮,“诶,有了!听说玉朋当副县长了,寻他去说说咱村的情况。”天送也感到惊喜,“你说的当真?我咋没听说?”“我听公社李书记说的,没错。”“那就好,那就好。”然而天送还没抽出功夫去寻玉朋,在当年冬天开展的“四清运动”中,山豹勒索黑钱的事就被揭发出来。此事是从狗洞的嘴里漏出去的。狗洞心里存不住事,听天送说了山豹的劣迹后,就学给儿子听,儿子又传给一起动弹的伙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全村。四清工作组因无人证实此事而没作定案。倒叫禾山豹反咬一口,说是姓劳的家族为推翻党的领导结伙栽赃陷害他;而且他已查出栽赃的后台就是劳天送。
天送家正处于缺钱的当儿,又遇上一件不得不破费的祸事。
黄河发水季节捞河,是老河底人每年企盼的一件幸事。因为无论打捞出什么东西,第一是白拣;第二属于自家。尤其在饥荒岁月这件事对于家家户户就显得更为重要。这年阴历八月初六,是老河底疯狂的日子,也是老河底一个灰暗的日子。这一日暴涨的黄河吞掉该大队五条性命,大致相当于三年困难时期全村饿死人数的总和!同一日河水刮走了古老的河神庙,人们就说是河神发怒了,向村人报复。初五下了大半日猛雨,上岁数的人一看西北角阴暗浑沌的天象,就估计黄河要发水。当日黑夜几乎每家每户都不睡觉了,凡能下河的男女齐都备好长杆络脱坐在临河的村边边上悉心盯着也听着河水的变化。正值伏天,蚊子猖獗。人们在夜色中啪唧啪唧拍打着皮肤与恶蚊交战,亦不敢脱离岗位半步。等啊等啊,谁也不敢丢盹。直等到初六清晨丑寅交接时分,随着老雷般的隆隆声愈来愈响,在暗灰色夜空的衬托下,你可以明显地望见丈数高的水头似千军万马齐刷刷向下游推进,又奔腾咆哮着从眼前而过。那雄狂的威力任何东西也无法阻挡,那肆虐的劲头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而青壮年汉子们、胆大的女子们以至于上岁数的老汉们就要奋不顾身地扑进这怕人的洪流中抢夺为生存所需要的东西,这不能不说是一件自发的全民性的冒险活计。按说,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三年,最困难的饥荒已经渡过,可是老河底人面对凶险暴涨的河水,仍然疯狂了一般,个个勇气十足!饿肚皮的滋味的确把人吓怕了,捞点东西就是钱呀!况且河涨得越大,水中的宝物就越多,人也就越不要命。果不其然,这日涨河给老河底带来的馈赠比往年要多得多!除通常发水都能捞到的炭块木料烧柴大树外,还有猪、羊、牛、桌、椅、板凳、箱子、柜子、衣物、农具等等。天顺下头一水就捞了一头猪,尽管不大,约有三四十斤,但还活着,放到地上就跑,若不是拖弟追得紧,差点跑丢了。天利水性好,敢深入险流,他在湍急的河面撞上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天色昏暗看不太清,类似小木箱,扔了可惜,就抱上岸,仔细一摸,哈哈,是个电子管收音机!他喜不自禁。这玩意儿他在县城商店见过,值一二百块钱哩!老河底当下虽然没电,但放在家里也是个不错的摆设。至黎明时分,各家各户的收获就看得很清楚了。数里长的河岸上大堆小堆无计其数,炭堆最大也最多,还有木头、家具、衣物、被褥等等五花八门奇离古怪各色各样的东西堆像一条长长的展品台。遂之而来的是悲伤的哭嚎此起彼伏。至此时已有三条命喂了暴涨的黄河。其中有一个老汉,两个水性不太好的小后生。因为是黑天,且水大流急,尸首根本无法寻找。
可悲的是福女的疯妈和七岁的儿子出事时已是明晃晃的阳婆泼洒在波涛汹涌的浑黄河面上的时候。清晨,臭臭去捞河,福女在家做早起饭。天荣不会水,就去后山坡收拾他新批的宅基地。罗玛瑙近年来犯病的次数大为减少。不犯病时脑筋较为正常。福女在灶房没注意,疯妈就领着孙子去了河畔看捞河。奶孙俩在下游一处捞河人少的地方发现了臭臭。臭臭是个笨人,别人的炭堆堆起老高,他的炭堆又矮又小,旁边扔着一颗碗口粗的带根的柳树。孙子说:“奶奶,看我爹才捞了这么一点点。”奶奶说:“安安地坐这哒,别乱跑!”奶孙俩坐在柳树干上看河。黄水滔滔,波光耀眼,人们一个个光溜溜站立水中间与黄浪搏斗着辛勤劳作着。在一老一少的眼目里,这兴许是挺有意思的风景。将将出山的日头像火球一般,奶奶嫌晃眼,回头看孙子,伸手擦去孙子眼角上的眵头。臭臭拖着一络脱炭块上岸,喝斥他们回去。奶孙俩坐着不动。玛瑙自始至终瞧不上这个半成成女婿,才不听他说哩!臭臭倒下炭块又下河去了,走了老远,被急流冲得东倒西歪。玛瑙忽然发现有个圆形的东西混在白沫子里被河水往边边上推移,实际上那是个木头锅盖,她估计会轻易捞到手,便走到河跟前倾身探臂去抓。抓一下没抓住,漂远了。她不甘心,拣根树枝去勾。勾着勾着就听见一声恐惧的呼喊:“奶奶!快……”她一愣怔,回头朝下游望去,见孙子已裹进湍急的洪流,两支小胳膊不断扑着空挣扎。事情发生在前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孙子见奶奶离坐而去,也好奇地跑到河边撩水玩耍。一排河潮袭来,将他推倒。小家伙毕竟年幼,他十分恐惧,感到晕眩,几次试图站立没有成功,反而一步一步被洪水吸进。奶奶岂能见死不救?她呼喊着孙子的名字就不顾一切地跳进河向下游追去。孙子越冲越远,渐渐进入河中心,水性再好也无能为力了。然而玛瑙已失去理智,嘶哑地嚎叫着猛烈地朝着已失去目标的孙子冲击!臭臭听到喊声为时已晚。他站在齐胸的河中眼睁睁望着与他毫无感情的疯子岳母被洪流卷走。然而他疼爱他的独生儿子,他似乎望见了他偶尔浮起的小小身子,大喝一声,心疼地倒在河里。幸亏被附近捞河的社员搭救,不然又要送一条命了。
天送继承了爷爷胡子艄于涨河时捕鱼的嗜好与技巧。反正有有涛有洪俩儿子捞河就行了,打捞的炭柴蛮够一年使的。这俩儿水性都不错,有洪的尤其好,所以天送不必担心出事。有洪初中毕业,在家等候考高中的通知。他最喜好捞河的营生,水涨得越大他的兴致越高。有波以下的儿子们,母亲绝对不允许下河。他们就一背篓一背篓把堆在岸上的炭块木头之类往家背。天送捕鱼在上游,黑蛇沟口口上的河湾子里。这地方捞河的人少,避静,也是当年胡子艄捕鱼的地方。黄河水越大越浑鱼就越多。天送从拂晓来到这哒捕鱼已经捕了二十几条鲤鱼。收获不算小。正捕到兴头上,哭红了眼的兔兔就跑来报丧。天送赶紧收拾起家具提上鱼桶往村走。
天送来到玛瑙家时,因懊悔和心疼而窒息的福女刚刚被邻居们救醒。福女一缓过神来,就嘶声嚎啕喊叫不止,“我后悔死了,后悔死了!我为甚要让他们跑出去呀?我的妈呀,我离不开的儿呀,你们这一走我还咋活呀……我不情愿活了!我不活了!我活得还有甚意思呀……”哭着说着脑就往墙上撞。天送挤进人堆就扇了女儿一巴掌,“福女,你这是做甚?快别瞎闹了!”福女果然听话,一声不吭了。她大概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如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天送又好言相劝了一阵,就开始安排后事。老辈子留下的规矩是,葬人无尸首就用木头雕一个假人装进棺材代之。穷人家就使干草扎一个人形装殓。天送考虑到木雕费工费时,就决定用干草扎。而装殓的棺材却用了一般人用不起的柏木好棺。这是劳应棉为自己的后事准备下的,就急借用,过后再原样奉还。为此天送觉得也对得起玛瑙了。福女的儿子则钉了一个小木匣子。第二日,就请亲戚近邻们吃了一顿蒸馍熬菜,将玛瑙奶孙俩葬在应山家祖坟。丧事办得很简单,却也花了天送二三百元。天荣一再表示过意不去,天送说,“办这么大事,花这点钱算甚?都是一家子,你别在意。”其实天送是打肿脸充胖子哩,他的花销全是狗洞给出的。
天送一想到玛瑙生前没见上劳应山的平冤,心里怪酸楚的。不过再一想,死了也好,省得本人受罪,也省得福女伺候她遭殃。岂知没了疯妈的福女却遭了更大的殃!臭臭怨婆姨害死了他儿子,动不动就在婆姨身上撒气,对婆姨大打出手。因此福女经常是鼻青脸肿,要不就瘸腿拐脚。一起上工的女人们就老拿她取笑。这憨家伙出手不知轻重,有一回揪住福女的头发使火柱在她头上猛敲,敲裂了好几道口子,直至鲜血流成了血脑袋方才住手。兔兔看不过,就抡棒打憨姐夫,可他敌不过半成成,倒叫憨姐夫把他揍了一通。兔兔就鼓动姐姐跟半成成离婚。臭臭就威胁说,你要敢和我离婚,我就把你姐弟俩全都打死!福女往后再不敢提起离婚。为女儿挨打的事,天送多次当面教训过臭臭。臭臭好上几日,过后老毛病又犯。天送和金蕊一说起这事就后悔不迭,当初光顾急着为女儿寻下嫁,不想寻下个难缠的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