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咆哮的黄河二碛被贼亮的日光映射得耀人眼目。人们凭岸伫望，像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漂流表演，一颗颗紧张地心都快蹦出了胸膛！然而他绝不是在表演；他是在与黄龙摆下的野马阵挑战；他是在与黄河流船的难度极限挑战！天送全身心投入，一丝不敢马虎大意。他有足够的底气和经验，所以信心十足。他使用了极难操纵的跳圪台驾船技艺。但见那货船时而被激流托上浪尖，船成45度倾斜，几近颠覆；时而又栽下峰谷，浪扑船头，几近沉没；时而船头一拐，倏然避开恶浪；时而船身横行，随波逐流……天送两腿劈叉，稳立船尾，双手操尾棹，锐眸紧盯前方，不时向艄公下达着扳棹命令：“两扇！”（指两棹同时扳）“扳东棹，埋西棹！”（船顺流行进时，靠东岸为东棹，靠西岸为西棹）“两扇点住！”（船上浪后，停住两棹能把船身抬起）“东三西一！”（指东棹扳三下，西棹扳一下）“上棹扳，下棹拢！”（船在河里打横时，上游一方称上棹，下游一方称下棹）……“扳外棹，拢里棹！”（船靠岸时，朝河心一方的称外棹，朝河岸一方的称里棹）。跟黑艄扳船，绝对要脑子好使，而且须全神贯注，否则扳错一下，船就可能出事。这也在于老艄随机应变、即兴判断的能力和功力，尤其在紧要关头，天送是不允许艄公出半点差池的。有一年山豹把一个表弟介绍给天送扳船，他这表弟脑筋迟钝反应慢，常不能按命令扳棹，就被天送辞了。山豹因此事对天送甚为不满。天送的船安全下了二碛，岸上观望的人无不惊叹不已！
有个从保德下来的年轻老艄，长得细高细高，黄毛头，灰仁眼，眉骨隆起，眼窝深陷，鼻梁高耸，人称“外国人”。他跟旁边一位罗锅老艄说：“看见这个人长得挺黑挺笨，竟有这么大本事！”罗锅钦然道：“嘿呀，你还不晓得吧？这人可了不得哩！听说有一年流船过跌梢，货卸不下来，这人就驾船从溜船壕流下去了。你说神也不神？”外国人惊曰：“哦，敢情流壶口的就是他呀！了不起了不起！”旁边另一位光脑老艄说：“你们晓得个球！据说这人的眼仁和人长得不一样。咱一般人只能看到水浮头，看不到水底下。这人能把河看透，水底下的东西他看得清清楚楚，要不他怎会有恁高的本事？”罗锅不服地瞥一眼光脑，“净胡球侃哩！我就不信！”光脑瞪起牛眼，“日你娘的，不信你去问！”只见天送独自一人沿岸边走上来了，外国人抢先跑过去截住他，虔诚地道：“大老艄，你这本事真让人佩服！我是保德贺铁，外号外国人。我想拜你为师，你收不收我这个徒弟？”天送打量一眼细高个，笑笑说：“哎呀，中国人怎能教了外国人？”外国人说：“诶，谁的技术高谁就当师傅嘛，管他什么外国人中国人！”天送认真道：“我家是老河底的，你要有这个心思，就去老河底寻我。”外国人抱拢双拳，深作一揖，“谢大老艄师傅！我一定会去寻你的！”外国人没放空炮，过了不久便在沟岔寻见了劳天送。他跟着黑艄流船将近一年时间，分文报酬不取，却学会许多“上蹬下流、能打会造”的技艺。后来回到家，成为当地一名出众的大老艄。
更令众多东家艄公敬佩的是：劳天送用了一前晌的功夫将所有滞留碛口的货船一条一条全部转过大同碛而未收一分钱的转手费。八字胡感激零涕，紧紧握住黑虎老艄的手说不尽的道谢话语。云遮日头，风沙骤起。还剩下天庆的一条船没转，天送怕天气有变，带着万艄赶紧往上游走。来到渡口河滩，当瞅见天庆领着一个人朝他靠近时，他惊愕的立定身子久久没有言语。失踪多年的四弟竟然不意出现在他面前！天庆带天顺怕影响大哥转船，早就坐在卵石滩守候了。天顺是前不久才刑满释放的。他嫌回老河底丢脸，就又跑到碛口混饭吃。经朋友介绍，暂在一家皮货店当小伙计。天庆清早下船去碛口镇买东西，走在石头街道上一眼就瞅见正卸铺面门板的天顺，不免惊喜万分！四弟轮廓没变，不过面庞及神情都显老了，分头变成了平头，眼角也刻上鱼尾纹，络腮胡的粗硬茬子爬满双腮，越长越像父亲拐把艄了。天庆问明四弟五年来的下落，心里一阵悲酸，就劝他回家。天顺起初死活不回，他恨大哥，不愿见大哥的面。天庆恼了，“我今日捆也要把你捆回老河底！”二哥的火爆脾气及蛮横劲儿在天顺心目中的权威甚至超过了大哥。他不得不乖乖地顺从，跟皮货店掌柜结算了一下，随天庆向渡口走去。
“天顺！”天送终于发出激动的呼喊，“你是从哪哒冒出来的？这么多年也不给家里一点音信。”他走近四弟，关爱地拍拍四弟的肩膀。
天顺没有言语，刺向大哥的瞬息目光里仍然饱含着怨恨。天庆见场面尴尬，怕冷落了大哥，急忙作弥补，“这小子不学好，入一贯道传教，叫公安局抓起来，蹲了五年牢。丢人败兴的事他咋好意思说！”天送心里圪登一下，滋味很不好受。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劳家门里在新社会出了罪犯是全家人的耻辱啊！可这能怨谁呢？一种内疚和难过的心情顿时抵消了兄弟邂逅相逢所产生的喜悦。四弟至今不谅解他，这就更使他不好受。天送捉着尾棹摇驾着流船，一路没有好心情，就像当下的天空，布满了浓重的阴云。
当年地主劳天晨家的三进大院土改时有两进半分给贫雇农，如今住着多户人家。天晨家只保留了前院的三间低矮西房和一间东厦的家什棚。此院原为下人和牲口居住，南厦是骡马圈，东厦是家什棚，西厦是雇工屋。院中安石碾石磨，谓之“左青龙，右白虎”。院门在东南角上。天晨家的男子汉在土改中均已丧命，劳有俊劳有宽兄弟俩的遗孀土改后没几年也都先后带着子女改嫁。可怜当年在老河底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大财主家竟然没留下一苗续香火带把儿的后裔，如今只剩下劳天晨的小老婆禾玉香带着自己的独生女劳拖弟过活。地主婆母女要地位没地位，要劳力没劳力，屈怜怜战竞竞相依为命。他们自觉低人一等，见了人头都不敢抬。幸亏禾玉香有个有势力的贫农娘家禾玉长家做后盾，村人们才不敢过于欺负他们，否则俩女人还不知活成个甚样子哩！然而有一家却在她母女身上打上了主意，倒不是想沾她家人的便宜，而是谋算着她家保留下来的那份房产。这一家就是现任村长禾山豹家。山豹家土改时分了天晨家后院的三大间正房以及前院南厦的牲口圈和东厦的一间家什棚。土改不久，山豹便娶了林寡妇的女子禾翠翠，住进新分得的宽敞正房。让他的妈和弟妹仍住在原来的两眼土窑洞里。年始石豹结婚提出要与哥分住果实房，翠翠不让。老妈说服不起作用。为此事兄弟俩还吵了一架。山豹便出了一个主意跟弟弟说：“你急球甚哩！哥肯定会给你安排好的。前院地主婆的房子终究是咱家的。那女子眼看要出嫁，老寡妇也没几日活头了。到时候一进院子全成了咱的，哥给你重新往好的盖！”石豹顿觉眼前豁朗，十分开心！结婚就凑合着暂时住在老窑洞里，日日盼望着地主婆早死，她女儿早嫁。蛇吞象的事情往往不会那么如意。这年入冬的时候，一个出其不意的消息刮进哥儿俩的耳朵，把禾家两豹气得够呛！
古老山村的民风使然，村民对住过监治过罪的人向来没有好感。天顺的性格本来就不合群，回到老河底后，因被乡邻们另眼看待，就变得更加孤僻。他不去二哥天庆家吃住，就独自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独自过活。天送专门让金蕊过河劝说四弟去沟岔住，天顺更是不去。他加入了天起的光明社，每日跟社员们一起上地动弹，收工回到家自个做饭，吃罢饭往炕上一躺，哪哒也不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他越过越觉得没劲，日子一长就又动了出走的念头。这动态还是被玉长家的老二发觉的。同龄后生里面天顺和震海还算能说得来。一日晚，震海去天顺家闲侃。说起县上的电影队破天荒要来老河底耍电影的事，天顺说：“那有甚稀罕的，有机器我就会耍！发电机、电影机我都会开！”震海惊奇地问：“你怎学会的？”“住监的时候。”“监狱里还能学这？”“可不，监狱里甚能人都有。和我分到一组动弹的有个老师傅，原是二战区兵工厂的机电师，可日能着哩，甚机器都懂。开锅驮机耍电影我都是跟他学会的。”震海流露出羡慕之情，“想不到住监还能学这么多本事！”“那你也去住一回学学。”“算球了吧，我宁可不学。诶，前几日我听天起说，高级社一成立，就打算建抽水站，把黄河里的水抽上山浇地。还说要买一台锅驮机，正愁着没人开，你这一手不就用上了么！”天顺沉默片刻说：“我不干。在咱村动弹没劲。有个朋友介绍我去一家炼铁厂开锅驮机，过两日我先去看看。”“我去跟天起说，他不会让你走的。”“我在人家社长眼里不过是一堆烂狗屎！他不让我走我也要走，谁也管不住我！”震海出门就碰上住一个院的天庆，当下就把天顺想离村的事说了。天庆觉着这是个大事，可不敢再让四弟出外闯祸了！翌日一早就过河寻大哥商议如何能稳住天顺的事。天顺虽然不理大哥，但天送心里却一直惦着四弟。他没忘母亲临终前的交待，“对弟弟们好一点。”听二弟说天顺又想外出，天送愁上了。金蕊一旁插嘴说：“我倒有个法子，给他娶房嗉子保证能拖住他！”天庆顿露笑脸，“对，还是嫂子心眼多！”天送道：“你以为给他说门亲容易呀？我早就操上这个心了，人家女方一听说坐过五年监，就再不往下说了。”天庆道：“说球的，我不信出大价还买不来一个媳妇！流过这趟船我去绥德米脂转转，兀一带想嫁山西的穷家女子海了！”金蕊说：“那就让二弟去查问查问。”
省了天庆一趟冤枉路。当日天送在流船途中跟老伙计们说起天顺的婚事，狗洞出了个好主意，“身边长着牡丹不摘你何必跑老远去掐狗尾巴花！咱村就有现成的女子么！”天送问：“谁？”狗洞说：“玉长妹子家的拖弟！那人样长得还赖？”天送骤然灵醒，眉头舒展，寻探的目光扫向玉长。其实玉长早有此心，他怕妹子家的地主成分拖累天送一家，因故不好意思张口。这时才说：“你要不嫌女子的成分，我巴不得哩！”天送说：“咱这娃也不是块干净的料！”狗洞说：“一家是地主，一家蹲过牢，这才叫门当户对哩！不过，这门亲事得寻个有头有脸的人士为媒。”玉长问：“你说谁合适？”狗洞说：“应棉老汉最好不过。”天送赶紧附和，“对对，就他！”事情办得很麻利。应棉老汉喜好成全此类好事。经他出面牵线一说即成。原来天送还担心四弟会不会同意，岂不知天顺早相中了这女子。劳拖弟芳年十八，亭亭玉立，一条长辫黑油油，一双圆眼得卤卤，不胖不瘦半膘膘，两坨奶瓣忽悠悠。在老河底的姑娘群里不一数二，也数三数四了。若不是背着地主的名声，提亲的媒婆早踢破门槛了。这样俊的女子天顺哪会不情愿哩？至于地主不地主对他这样破罐子破摔的人来说才不在乎呢！甚至女方提出要他婚后住过去养活老人，他也很痛快地应承下来。
山豹石豹兄弟从林寡妇嘴里听到此信，无异于丢了一份家业而感到气愤与懊丧！天顺若住进前院，那块地皮显然就永无吞噬的可能了。然而哥儿俩商议来商议去商议不下一个可行的对策；加上山豹当时有更大的糟心事，情绪不佳，所以谋人房产的事只能是从长计议了。入秋的时候，乡里就开会传达了初级社转高级社的精神。老河底的两个初级农业合作社将要转为一个高级社。谁来当高级社社长呢？禾山豹梦寐以求着谋取这个位位。然而他领导的繁荣社不给他争气。天起当社长的光明社由于领导有方、安排得当、民主决策、分配合理，两年来粮食产量和副业收入不断递增。社员们收益多了，心情自然舒畅，因此入社的家户也不断增加。而繁荣社却越办越遭，同样的地打粮就是不如人家光明社，社员们意见纷纷，并接连有家户退社，至这年秋后搞完分配，原本近四十户的社退的剩下二十几户。难怪在乡政府主持召开的民主选举高级社社长大会上，90%以上社员投了劳天起的票。而禾山豹的副社长也是勉强照顾上的。失去社长大权当然要比失掉侵吞人家房产的美梦使他心里不是滋味得多！山豹强过弟弟的一点是会做两面人。当这年腊月天顺与拖弟的婚礼在前院举行时，他不但应邀上了一份厚礼，还与村里的头面人物劳天起、劳天送、禾震江、禾绪大等人坐在一个桌上吃席，并且在划拳喝酒时给天起天送戴了不少高帽子。天送当然希望利用这个机会使天起山豹能好好携起手来办社、使劳姓与禾姓两族人不要再闹对立、团结在一个高级社里化干戈为玉帛。然而这只是天送的一厢情愿。
天送舍得在每一个弟弟身上花钱。尤其在为天顺办婚事上的破费，超过了以往在他手上办过的任何一桩婚事。而善良的天送根本想不到这桩婚事给四弟种下了无尽的麻烦与苦难。在阶级斗争盛行的岁月里，劳天顺住在本应属于自家的、地主前辈遗留下来的房舍里而却为此吃尽了苦头。这是后话。
更让天送想不到的是，在第二年夏季的肃反运动中，吴堡县委肃反办的两名干部在河运站寻见他跟他进行了一次非常严肃的谈话。干部称，山西方面有人检举，抗战期间，有一年在军渡给日本人扳船时，你与汉奸合谋害死了一个叫禾绪存的农民，我们要求你如实讲一下这段情况，不许隐瞒实情！老天爷，这简直是栽赃陷害！为劳应山冤案平反的事还没解决，如今又冤到我头上来了！是谁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呢？除了山豹还会有谁哩？可他为甚要陷害人呢……天送又感吃惊又感愤怒，不过，他表现得还算平静。他相信共产党，相信公正，没有的事就是没有的事！他将禾绪存死的那日夜间发生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尽管说不清当时劳应山为甚要把他领出帐篷，但总的听来是让人可信的。他在笔录上签字画押后满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实际上这件事才将将起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