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玛瑙自来到沟岔还没登过天送家的门。她自觉没脸去人家家，可又想去跟人家沟通沟通。多为人多铺路嘛，何必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几次走到半道又返回来了，没个由头去了说甚？今日晌午听应山回来说，天送妈过寿，婆姨生娃，就想，这可是个机会。但应山不让她去，不晓得为甚。玛瑙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黄昏时分，应山领上儿子出去溜达。她就让福女看家，自个上黄河公司的店铺称了二斤点心一斤红糖，提在篮篮里去了天送家。碰巧劳王氏正在院里收拾东西，听见有人唤妈，扭头瞟一眼，见是喜眉笑脸的玛瑙立在跟前，穿一身蓝底杏红碎花紧身夹袄，将女人的线条勾勒得十分鲜明，就火不打一处来，怒悻悻劈头盖脸斥道：“你这个外倒槽，贼胚子，来我家做甚？
你还嫌害人害的不够呀？不要脸的东西，我不是你妈，我没见过你！你给我爬出去！”劳王氏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活了六十岁极少发火。
她这一大声嚷嚷把家里人都惊出窑洞。天送天心和亲戚们一见玛瑙怔怔地立在当院，也都愕然不知所措。玛瑙窘窘地说：“妈，我以前作了对不住你们的事，可是……”劳王氏不容她说下去，兜头兜脑又是一顿，“我不听你说这些狗屁话！我耳朵聋了，听不见！寻你相好的说去吧，臭不要脸的婊子货！你听见了没有？
我不想见你，快给我出去！”当着众多人的面，玛瑙哪受得了这顿奚落卷骂？她的刁泼劲儿也使出来了，猛地将篮子往地上一摔嘶声叫喊：“你才是臭不要脸哩！你这个臭婆娘，有你这样当老人的吗？你像不像个老人样？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倒得理不让人了。我偏不走！偏不走！气死你……”喊着叫着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人一吵起架来不知哪来那么大劲，众人劝了这个拉那个，两人反而越吵越凶。劳王氏像疯了一般，直往玛瑙跟前冲：“臭不要脸的，我卷你啦，你要怎的？你想翻天啦？你自个卖不说，还把我家福女也拐走，你还我福女！”
玛瑙更不示弱，嘴里唾沫星子四飞：“福女是我养下的，是你的？我不跟你要浪浪，你还倒打一耙。你还我的浪浪！你把我的浪浪给我……”天心和天顺硬是把玛瑙拖出了院门。天送扶着劳王氏劝道：“妈，你咋跟她一般见识，你不晓得她是个甚人？你能吵过人家？已经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甚！”劳王氏坐在圪台上哭了起来。娘家妹子说：“姐，别坐这哒，外头凉，要哭回屋里哭。”劳王氏闭着眼窝，泪流满面，两手拍着大腿说：“我的黑虎儿啊，你哪里晓得妈的心思……”黑虎确实不摸老妈的心思。劳王氏并不是计较过去，而是担心往后。她怕玛瑙这骚女子日后再勾了黑虎的魂毁了这个家的和睦，所以才发那么大的火。劳王氏哭着下了命令：“黑虎，你记着，把福女给我要回来，把浪浪给我寻回来，不然我不依你！”天送情知这是下台阶，就顺从地答道：“记着哩！”一家人整天的好心情，全叫吵这一架给搅黄了！花甲寿辰的劳王氏躺在炕上长吁短叹，谁脸上还敢有一丝喜色？天送心里比别人更苦，也装着更多的忧虑。除了又勾起寻找儿子有浪的念头，岳父说的应山的灭顶之灾不能不成为他的一块搬挪不开的心病。
寻儿子的机会终于来了。
当年秋天，日本人投降。河畔人村村镇镇敲锣打鼓扭秧歌，欢庆抗日战争的胜利。驻柳林的日军全部撤往离石，将柳林交予阎锡山的地方武装和当地伪军接管。常麻子常秋裕的“汾离公路抗日救护大队”于抗战后期主要活动在离军公路以南的南山一带。最后堕落成一支地地道道的汉奸武装。日军临撤前，常麻子带队伍进驻柳林接替日军防务。常与柳工队大队长楼岩隆共同组成柳林守备司令部，常任司令，楼任副司令。天送听说了这个消息，当即决定亲自去柳林跟常麻子索要儿子浪浪。怎奈于主任不准他的假。理由很充足：当下仍是涨水季节，摆渡任务却异常繁重。不仅是大量的难民要重返河东，八路军也不断地调兵遣将。连日来水手工会的船全用在渡口摆渡都不够；何况断不了有部队首长及中央领导过河，在这种情况下，为保绝对安全，于主任就非要让黑虎老艄亲自捉尾掌舵不可。天送走不了，就托天庆跑一趟，嘱咐他一定要设法见到常麻子，只要他还给咱浪浪，开多大价码都行。即便不在他身边，也要问清下落。天庆满口应承，腰里掖了一百块白洋急急起程了。
真是不巧。天庆马不停蹄抄近路往柳林走还用了一昼夜的时间。赶第二天清晨他接近柳林的时候，就听见枪炮声爆炸声连续不断。柳林上空硝烟弥漫。路上只有当兵的抬担架的往来穿梭，老百姓根本进不到镇里，你也不敢进去。天庆一打听，才晓得是八路军和游击队民兵攻打柳林的战斗正打得激烈！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在山沟里寻了个羊倌避雨的窑窑睡大觉。
八路军358旅张宗逊旅长，奉命于九月上旬亲率五、八两个团由军渡过河攻打柳林和离石。张旅长指示五团打柳林，八团打离石。这两个团都是八路军能打硬仗的精锐团。所以据守柳林的几百名杂牌伪军根本不在话下！五团在游击队和当地民兵的配合下，从五时发起攻击，至早起饭战斗结束，前后只用了三个小时。五团用的迫击炮是经过改进的，将曲射改成直射，打碉堡很有威力，只两炮就能把一个碉堡炸烂。尽管日本人在柳林周围构筑的碉堡众多而坚固，常麻子和楼岩隆的队伍抵抗也非常顽强，但仍然没有逃脱可悲的下场。驻柳林守敌大部被歼，所谓“守备司令部”正副司令均被生擒。
劳天送被于捷主任领到蛤蟆口的时候，蛤蟆石旁边已经站着一群穿灰色军装的八路军干部和警卫人员。他们正在说说笑笑地聊着。其中有个瘦高个子、瘦长脸面、蓄大胡子的中年人，一看就像八路军的大官。于捷走到瘦高个子跟前介绍道：“首长，这位是黄河上有名的大老艄劳天送，也是咱水手工会的主席，就让他送你过河吧！”首长握住天送的手笑着说：“好，好，坐大老艄的船就不怕掉黄河了！”大家都笑了。首长是南方口音，跟于主任差不多。天送说：“首长，请上船吧！”警卫员就扶首长和随从们一个个下陡峭的石岸，天送在后边牵着坐骑。齐上船后，艄公解缆，渡船起航。金色的波涛滚滚荡荡，秋阳射在上面像铺开一匹抖动的锦缎，耀人眼目。船走岸移，河畔的秋日风光尽收眼底。西岸平整的峭壁上被古时洪水冲刷而成的痕迹，简直像艺术家精心雕镌出来的象形文图案。首长指点着峭壁上的“图案”与随从谈论着什么。船驶河心，水流湍急，老艄指挥扳棹的两排艄公喊出“吭吆，嘿唷”节奏鲜明的扳船号子。艄公们前后摇摆着身躯在号子声中拚力扳船。首长被这一情景所感染，对身边人说：“作《黄河大合唱》的冼星海听过的大概就是这种号子喽！所以那歌声让人听了就激动不已。”闯过急流，渡船略为平静。首长用手捋捋被河风吹乱的长须微笑着，显得潇洒自若，神采奕奕，风度不凡。
天送陪首长们上岸，一同在沙滩漫步。首长指指前边的村子问：“这是个什么村庄啊？”天送答：“老河底。”于捷补充：“这个村风水好哇，你瞧，正对着金蛤蟆。它还是个战略要地呢！据说，明清时期就在这地方设过朝廷的巡检司。另外，这还是个出艄公的村子，一半以上的人家以船运为生，黑虎老艄就是艄公世家。”首长说：“哦，那应该叫个艄公村才对哟！”回头朝四面望望，“大老艄，你们村三面环水，背靠青山，风景相当不错喽！”天送显得很自豪：“首长，我们村最有名气的是红枣。你看，山梁梁上到处都是。这哒滩里也有，去尝两个吧？”首长蛮有兴致地说：“好，就去枣树林子里逛逛。不过，红枣是不能吃的，八路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哟！”一行人往北走了走，就进了葱茏茂密的枣树林。立即有清香的气息扑鼻，同时感到凉爽异常。正是枣儿红皮的季节，一串一串深红的浅红的半红的大枣密匝匝地压弯了枝条。红枣点缀在绿叶间，十分好看。
天送摘了一把枣子递给首长，“你尝尝，又脆又甜又止渴。”首长直摇头：“吃不得吃不得，你要叫我犯纪律了？”首长不吃，随从及警卫员自然不敢吃了，天送只好把枣儿装在布袋里。在稀疏的阴翳间又往前走了一截，首长停在一株结着拳头大黄梨的树前观望：“这里面还有梨树？”天送说：“这片林子树样多着哩！有梨树、桃树、杏树、李子树、桑杏树。你要是春日来的话，红花白花黄花开的一片一片的，可惹人喜哩！”首长赞许地道：“噢，真是个好地方哟！”透过树林，往北又望见骄阳下的黄河在前面向西拐了一个大弯，威胁着这一带堤岸。首长立马显出忧虑：“哎呀，你这林子搞不好会叫黄河吞掉的呀？”天送说：“可不是吗，据老人们说，这片滩地年年倒岸，已经后退好几里地了！”首长说：“不得了啊！若干年以后，黄河会把你们村都吃掉的。最好在水头冲刷的地方筑一条大坝。”于捷主任开玩笑地说：“首长还是个水利专家啊！”天送说：“首长说得很对。”首长伫步四下里观望一番，然后迂回上了东边的官道。首长说：“怎么样？我们该出发了吧！”天送说：“首长不去村里转转？”首长说：“下次有机会再说吧！谢谢你，大老艄！再见！”遂与天送握手告别。一行人沿黑蛇沟往东，说不上去了哪哒。多少年以后，天送才晓得这位首长就是大名鼎鼎的359旅旅长王震将军。也许将军不会忘掉大老艄，却不一定能记住劳天送的名字。
后晌饭时天送回到家里，把红枣掏给母亲和娃娃们吃，从金蕊怀里抱过半岁的小儿子有洪亲了几口，就说起前晌送首长过河的事。说那首长很随和，是个南方人，瘦高瘦高，逛枣树林子问这问那，一个枣都不吃，怕犯纪律，不愧是八路军的官儿，比二战区的官儿胜多了……一家人正听天送侃着，就见天庆满头大汗风尘仆仆闯进窑洞。劳王氏赶紧给儿子递过擦汗的手巾。天送见他独个一人，心就凉了半截。劳王氏急着问：“庆儿，你见着浪浪吗？”天庆边擦汗边说：“咳，别提啦！没指望了！”金蕊说：“咋回事？”天庆说：“去迟了。赶我走到，八路军正打柳林，你根本没法进去。我在镇子外头睡了一觉，醒来就半夜了，寻人家谁去？等到天亮进到镇里一问，常麻子已经自杀了。你说，白溜一趟腿。”天利幼稚地问：“他为甚要自杀？”天庆不屑地道：“你问他自个去！”接着又说，“听八路军当兵的说，这家伙是我到的那日前晌里活捉的，住在日本人的公馆，叫什么三郎堡的院里。
顽固透了！捉住后押在拘留所不老实，破口大骂共产党。半夜里趁看管不注意，脑撞墙死的。不过，他不自杀也得枪崩，罪恶实在太大了！听说那个姓楼的副司令过几日就要开大会镇压。”寻浪浪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一家人像放掉气的红筒？心灰气馁地连话都不想说。尤其是劳王氏，坐在炉窝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好消息还是有的。没过几日，天送从于主任手里接到一封天旺的来信。这封信真令人振奋！狗日的一走十年不给家里一点音信，这回有下落了，赶快让妈高兴高兴。他一股气跑回家里，拆开信念给妈听：
亲爱的奶奶、父母大人，还有黑虎哥及全家：
你们都好吧？身体都健康吧？我从参军以后，因为经常东跑西跑、走南闯北、行军打仗、行迹不定，所以没给家及时通信，深感抱歉，请大人们原谅！我在部队过得很愉快。首长非常关心我们，同志们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团结友爱，使我进步很大，成长很快。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当上了一名八路军连长。自抗战开始我们129师开赴晋东南抗日根据地，在八年的抗日战争中，我参加了无数次的战斗，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艰苦考验，我荣立了一次特等功，两次三等功。还受到过刘伯承师长的嘉奖……
劳王氏听着听着就哭出声来，还不断地抹眼泪。这是激动的泪、喜悦的泪、思念的泪！想起三儿天庆再也见不到的奶奶和爹，老人就更为伤心。
……抗日战争眼看就要胜利了，我打算到时候请假回一趟家看望你们。今天有一位首长要回延安，顺便托他把这封信带上，他说保证给我捎到，但愿你们能看到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再见！
祝全家安康如意！
劳天旺 七月六日
信是七月份写的，眼下已是九月，在路上就走了两个多月。如今抗战已经胜利，按说他也应该回来了，可为甚还不见人呢？人活在希望中总是幸福的。劳王氏从这日起就盼着三儿回来，经常出大门外照了照了，可是总也了不见旺儿的身影。
